第231章(第2/3页)
俞涉脸上忽然涌起一种尖锐的神色,像有什么从他眼中扎出角来,陆宁远不知那是什么,只是听他道:“末将不能尽知,却也知道一些……”
“夏人陈兵江北,前面几次出师,劳而无功,唯陆帅有回天挽日之力,在江北苦苦支撑大局,中朝大夫,却尽是讥讽之意,丝毫不以社稷为念,只顾徇私争斗,谗言每入,令人……耳不忍闻、意不能平!”
他在中朝,似乎知道一些陆宁远不知道的事,言语中不觉将天子近臣对陆宁远的弹劾透出一点,陆宁远却未曾追问,正要开口问他既然明知如此,为什么还要来找自己,那边俞涉已经又道:“这些人只顾门户私计,置江北千里疆圉于不顾,终日里蝇营狗苟,坐视朝事日隳,膻腥如许,真正做事的人,却成了他们眼中钉、肉中刺,只盼能剔除出去,他们好‘天下太平’!那是个什么太平?他们太平了,我等的太平在哪,百姓的太平又在哪!”
俞涉说着,嗓门不由拔得高了,两只眼睛现出红色,“末将自从去了京里,刀枪锈蚀了,拳脚撂下了,就连战马都胖了三圈!蹉跎得太久了!许多事情想要说些什么,人微言轻,总没人听……做做不得,说说不得,每日里浑浑噩噩混着日子,心里实在煎熬!要不做点什么,人生一世,末将实不知有何兴味,如果仍和以前一样,那不如便死,也是一了百了!请大帅收下我吧,我虽不才,也愿为大帅分忧!”
说完,他跪在地上,深深一拜,脑袋伏下去,强忍住眼眶里的泪水,不敢让人见到。这泪水却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陆宁远。
他身在京里,又有一个位高权重的兄长,许多事情知道的自然比别人更早、更多。
因此他知道,眼前这位他敬仰已久、这些年来矗立江北苦撑危局、战功赫赫的国家干城,统率千军万马的镇国大将,实已经一只脚踏入波谲云诡的风云变幻之中。在他脚下,万丈深渊已经张开一道裂口,绳索已悄然攀上他的脖颈,一寸一寸地收紧了。什么时候,它猛然一缚——等待在那时的是什么,俞涉不敢想,一想便觉浑身发颤,一阵寒意爬上他的背。
现在,时隔数年,再亲眼见到陆宁远,这寒意陡然化作无穷的悲愤,让他恨不能就地大哭一场。
眼前这个大帅,两鬓间竟已经染上了风尘之色,眼角下、嘴唇边有几道纹路,不深,却是刀刻、风打、霜冻、沙蚀出来的,他才三十多岁!
可朝中那几人呢?岑士瑜一把年纪,仍是养尊处优,衣服上没有一道褶子。崔孝先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爷爷了,一张面孔白皙得羊脂一般,看不见半道皱纹。可他们却说什么?说陆宁远屯兵江北,老师靡饷,好大喜功!
从来时他就瞧见,陆宁远衣服整洁,却已十分旧了,帐中陈设也简单至极,说是朝廷大将的处所,谁人敢信?朝廷拨下的军饷,发下的抚恤,多少人过手,从中渔利,他若有心为此,富贵何如?邹元瀚,秦良弼,哪个身在外地,在老家不是田宅千里,在京城不是产业万千?可陆宁远呢,就连件新点的衣服也不肯穿!
朝廷每有赏赐,他转手便分给麾下士卒,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崔孝先呢,陈执中呢,岑士瑜呢?天下之富,可有能超过他三个的!他们有何功于国,只是因为天子信重,便炙手可热,富贵滔天,权势逼人,却来说陆宁远阴养士卒,收买人心,意在不测!
是谁南北驱驰,六师屡出,御虏于前?是谁终日死战,保此江山半壁,解生灵于涂炭,也让他们这些人能寻欢作乐,笙歌管弦,吃饱喝足之后,再于御前进几句取人性命的昏话,以蒙蔽圣聪?
这一片孤忠,竟是被人置于股掌之上,肆意玩弄!这几月来,俞涉心中的痛苦一日甚过一日,在辞官前的最后那些天里,他甚至一连数日都终夜开眼不能入寐,深感若是不做些什么,他恐怕连活也活不下去,他要被什么撕扯开了。
今日见到陆宁远,他反而有松了口气之感。不论如何,不论他能改变什么,能与陆宁远站在一处,他便再无所求,也再无遗憾了。
恢复中原,再造大雍,这些年来这梦想缥缥缈缈,朦朦胧胧,唯一一个形状,便是陆宁远。这三个字,在许多人眼中是悬崖上的石头,要坠到自己头顶,要把他们的太平世界砸个稀巴烂,但于他们这些人而言,却那样不同!只念一念,便觉心向往之,好像就有无穷多的力气,在前面还有无穷多的希望。
他是为什么而活着?只为这一个希望而已。国破如此,要是连它也没有了,那便真的什么都没了。
现在已到了这种时候,他决不能坐视不理,继续龟缩江南一隅。就是不能解陆宁远于终要到来的危难,同他一起死了,那也是死在他毕生素志旁边,远胜过空老槽枥!
俞涉紧紧咬住了牙,好让自己的眼泪不从眼眶中落下,手背上面却已是青筋暴起。他偷偷抬眼,看向陆宁远,陆宁远仍是那副平静的模样,两眼当中,却有什么浓重的东西翻了一翻。
又过一阵,俞涉听见他叹了口气。他不知那一声是从何处叹出的,它却像是一座大山,重重覆压在了他身上,让他深深、深深地埋入地里,大江以北混着多少血与泪的土地呵……
江涛阵阵,陆宁远很快回神,看着眼前面容恭敬,垂首肃立的俞涉,不禁生出些父执般的怜意。
上一世俞涉跟随张大龙兵变,被以谋反罪处死,还牵连得他那兄长一并被诛。陆宁远那时已在大狱,消息还是崔孝先特意来告知他的。俞涉死得可值得么?死时可后悔么?心境可同他一样?如今已无人知道了,陆宁远只知现在翻然一变,俞涉又活生生站在了他的面前。
不只是他,许多已经死了、为他而死、在他之前之后如落叶纷纷赍志而没的那么多人,现在也正等在前面,同他尚不熟悉。还有数日路程,马上便能相见。
一道道江潮滚滚而来,陆宁远向南看去最后一眼,终于将视线投到北面。
他亦是年少从军,眼睁睁看着夏人破关南下,纵横中原,看着朝廷南渡,半壁江山拱手让人,却无能为力。他一介匹夫,何等微末,何等软弱,何等无力!麾下只千百人,手中只一杆枪,又能担当甚么?
后来他拥兵十万,终于有一战之力,最后却也无功。两世里他蹉跎过那样多的年岁,煎熬过多少日夜,这样一天,他已等得太久了!
无论是俞涉,大龙,还是他,无论是狄庆,曾图,还是呼延震,纵然他们本人未必知晓,一切却都已经再不相同了。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