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第2/2页)
那么多火药一齐爆炸,现在又是春天,天干草枯,战场上火势一起,便足足半日不曾熄灭。大火不长眼睛,并不避着放火的人烧,除去烧死夏人之外,雍人被烧伤的也不少。
陆宁远往来驰突,身上除去被刀剑砍伤的地方之外,还有几处被火燎伤。他虽是主帅,却和其余士兵没有差别,反而因为耽搁了时间,伤口比别人更不好处理。
众人见他就这么一声不吭地割去了一小块皮,均感牙碜,更又敬佩不已。几个刚才让同伴处置伤口时痛得大呼小叫的更觉羞愧,暗暗发誓下次一定咬紧牙关不吭一声。
因为围的人太多,韩玉这名正言顺的亲兵反而好半天才挤到陆宁远身边来,看到他身上惨状,不由一惊,暗愧自己失职,忙在清水盆里洗了布巾,替他拭净伤口。
陆宁远自己看不见自己脸颊、锁骨、脖子、还有背后,便也没有逞强,由着他帮了自己,下意识错开眼看向别处,并不直视韩玉的眼睛。
韩玉处理得格外认真,陆宁远也不出声地等待着。疼痛自然是无时不在、不曾稍歇的,他熟稔地忍耐着,却忽然想:韩玉会将他的伤告诉给刘钦么?
这样一想,韩玉的眼睛好像就变成刘钦的眼睛,陆宁远转动视线看过去,刘钦正在那双眼睛的后面看他。他背上一热,坐立难安,冷不丁出声道:“都是小伤。”
他一向沉默寡言,韩玉没想到他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忽然开口,吓得手一哆嗦,带着药膏差点捅到他伤口中去。没等他说什么,旁边士兵先道:“烧伤可不是小伤,更何况燎掉这么大片——”
“就是,就是!韩玉你仔细点,不行换俺来……”
陆宁远每战必定亲自冲阵,绝不顾惜自己,因他性情威重,将士们嘴上不敢捧他,却都看在眼里,见他和自己受了一样的伤,更觉亲切,就着这一句话的由头,当下就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就你?俺刚才好悬让你给把胳膊给撅折了!”
“那我不是右边胳膊不好使了,只能左边帮你弄?左边又控制不好力道……”
“不说这个,这仗打得是真痛快啊!”
“是啊!” “是啊……”
“那乙里补被炸起来,就在俺眼皮底下,嚯——一下飞那么高,跟块豆腐似的……”
人声中,陆宁远又对韩玉道:“没事,不疼的。”想想又补充,“没几天就好了。”
他殷殷看着韩玉,希望他能领会自己的意思,不要把自己受伤的事对刘钦说。
以后交起手来,像这样胶着的战事还会有许多次,刘钦在建康听说了,会如何担心他?岂不会像他现在这样,坐立难安么?
他看着韩玉,心中又软又急,又无法直言道破自己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只能寄希望于他能自己会意。
韩玉被他这么看着,一开始茫然不解,到后面面孔慢慢红了。
他不在刘钦身边,却称得上是刘钦的身边人,有许多共同的朋友,虽然现在和刘钦有了君臣之分,但几个朋友间友谊仍在,彼此间总是互通消息,因此对刘钦和陆宁远的关系,他自然也知道几分——
就是不知,两人间的通信也是经他的手,他除非是瞎子聋子,不然心里也会有几分数。
他既然知道陆宁远身份非同一般,私下无人时,就难免总是忍不住偷偷寻思他们两个之间是怎么回事。
听说两个男的欢好,总有一个是当女的,刘钦和陆宁远,谁是当女的的那个?
他实在想不出来。既想不出,就愈是好奇,只是既无人可说,更不可能开口发问,只有默默藏在心里,百转千回地难受。
陆宁远是有前科的人,被他这么看着,由不得韩玉不多想,他只觉浑身上下从头到尾都不自在起来,陆宁远的神情却愈发恳切,愈发温柔,简直像是要抬手拉他了。
韩玉想:他对我说这个是怎么回事?怕我担心他么?在宽慰我么?将我当女的么?
想说自己不关心他,但又不对,自己是他的亲兵,亲兵哪有不关心自家将军的道理?只是这个关心,又不是那样的关心,他该如何对陆宁远说?况且同样的话,陆宁远还对没对别人说过……难道他对刘钦不忠么?他怎么敢这样?
好半天,韩玉才干巴巴应道:“是。”又道:“属下明白。”说完便觉着,这样固然是不显得亲密了,却又未免太过疏远,哪像是同长官说话的样子?忙又道:“大帅一身勇力,天下实也没几人能及,同样的伤落在我们身上,简直不得了了,在您身上,不出几日准好!”
陆宁远对恭维只充耳不闻,见他明白,放下心来,颇含感激地看他一眼。韩玉更加害怕,还差几处伤口没上药,交给在旁边眼巴巴排队等着的士兵,便借口要重新打一盆水,匆匆出去了。
陆宁远没察觉他神情有异,韩玉想着什么,实也不在他的思虑之内。他一面让人帮忙擦着背,一面将身前自己能看到的伤口妥善处理了,见韩玉打水回来,索性不再清洗伤口,把盆搁在地上,两脚伸了进去。
屋里都是群糙汉子,好容易打完一仗,都受了伤,只想躺着,恨不能一睡不起才好,陆宁远却顶着一身伤,颇怀闲情逸致地洗起了脚。屋中第一次同他住一间房的士兵见了,不由啧啧称奇,闻着自己的脚臭味,更感不自在,有人也偷偷出去打水,在外面把脚洗了。也有一心表现的,打水回来,当着陆宁远的面洗脚,洗得水声阵阵,生怕他注意不到。
但让他们失望了,陆宁远什么都没有注意,自己仔细洗过了脚,又把马靴中的鞋垫抽出来晾在一旁,回应了旁人几句,便安下心准备睡觉了。
刘钦要他每晚睡觉前一定要洗过脚才能上床,他便一丝不苟地执行下来,从建康到江北,除非羽檄交驰、战事太急,不然从不中断。
身上各处一齐作痛,他却怀着某种期待、某种柔情,摸摸枕头下面上一封建康的来信——他还没有拆开的——欣然闭上眼睛。
他与刘钦分开太久,总要设法哄着自己,日子才能不那么难熬。他要明早再拆阅这封来信,好将现在的期待之情再拖延过一个晚上。
等明天早上太阳升起,他就会准时醒来,只希望夜里的更漏滴得更快一点。那载着捷报南下的信使,也要快快催鞭,等明天清晨,他拆开信封的时候,他就该过江了罢……
陆宁远沉沉地进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