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第2/2页)
若是换了旁人,到这个份上,早已无需救治,只等咽气便罢了。就是一千、一万个人里也活不下一个,勉强救活,日后也难保成个废人,未必能延寿几年,何必苦苦相留,让他遭这样大的罪?
但这不是旁人,是刘钦。别人都可以死,唯独他不行!哪怕他们眼看着刘钦因为过度失血,从头到脚除去头发眉毛之外都变得纸一样白,看他伤口处的皮肉从里面翻出来、血和脓把包扎都粘住了,换一次包扎就要掉一块肉,看他在少有的清醒时间里痛苦、压抑地大口大口徒劳地喘气,也不能不拼力救治,像那杆将他的身体钉在地上的弩枪一样,将他的魂魄也钉在他这样一副难以支撑的身体上。
哪怕不掺私情,于公于国,大雍是决承受不住刘钦的死的。更何况……
徐熙颓然坐在床边,眼睛浮肿着,胡子萌出来,后背也弯下去,好像一下子又老又丑,再瞧不见半分俊逸风流。
他看着现在躺在榻上的刘钦,刘钦也同他一样。苍白、憔悴,短短几天的功夫,眼睛便窝得深了、两颊也凹进去,死气在他的额头、鼻尖上缠绕不去,那曾经一度让徐熙心惊动魄的一抹神采早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且恐怕再也不会回来。
那曾经深藏在他心里,被他带去四川、又怀揣到现在的念念不忘的惊鸿一瞥,好像蓦地变成了拓在纸上的画。现在的刘钦,是惨白的脸、干裂的嘴唇、一道道老人般粗重的喘息、裸露的皮肉、豁开的创口、创口外黏黏糊糊的脓包和血痂。可它竟挥去其他所有绮念、妄想,而在徐熙心里占据全部。
徐熙还记得,当初刘钦刚刚提出要亲征时,因为看出了他这样做的真正之意,他在心里其实颇不以为然。
他就是这样的人,当初对刘钦在倚翠楼瞧向他的那一眼再是念念不忘,为刘缵献计时,也是毫不留情要将他置于死地。
他喜欢许多东西,也知道喜欢要有限度,他喜欢什么,可以为它一掷千金,也可以伏低做小、说尽了好话,甚至可以再付出得更多一些,可一旦超出了某一条线,那便不行了。
所以他听说刘钦要亲征的第一刻,惊讶之外,心中只觉着有几分难以理解,好像第一次知道刘钦竟是这样的人。那时在他心里冒出的第一个词是:“妇人之仁”,他几乎要失望了。
什么为重,什么为轻?一国天子,能把什么看得比他自己更重要?
可换到他头上,在突如其来的箭雨之下,在震怖失措当中,在生与死的分界线上,他被刘钦奋力拉开了。
死亡的阴影从他身体旁边掠过,他活了下来,刘钦却被弩钉在地上。在那一刻,他没有办法思考,等回过神来,他便成为了一向被他嘲弄着的那种天底下、史书里最蠢的人。
于是刘钦是美是丑,是英姿勃发还是衰朽破败,这些都无关紧要了。一百种模样,在他心里,也只有一个样子。他为刘钦拿嘴吮过脓血,那脓血粘稠、腥臭、让人作呕,可他抬起头来,把血吐掉,刘钦还是刘钦。
所以他就愈发不能理解、不能接受、不能原谅——睢州围解之时,刘钦并没有给陆宁远下那道进军开封的旨意。
群臣都被蒙在鼓里,除了刘钦本人之外,他和朱孝,是唯二知道此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