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刘钦收到太平府内数地接连告破的急报,因为有旁人在侧,仍像往常一样,按在心里不欲声张。

可大病未愈,毕竟和平常时候不同,他自己瞧不见,旁人看他,却见他看过信后,神色不改,口唇却马上发绀了,朱孝一惊,马上问:“陛下?”

对国中出了什么事,他其实全不关心,只是担心刘钦身体而已,见状想要上前,但大约是之前吃过亏、长过记性,硬生生顿住了脚。

刘钦回过神来,果然没理会他,也不让他上前,知道自己脸色不大好看,索性不再藏着掖着了,屏去旁人,把急报出示给了徐熙,同时命人急召现在城外驻扎的秦良弼入城。

徐熙也注意到了他的脸色,心里早有准备,可即便如此,接过急报,眼睛在其上一扫,仍是一惊不小。

翟广何以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这次怎么会离京师这么近,接下来他打算往哪去,是继续向东还是干脆进犯京师?

在他出神的同时,刘钦念着太平府三个字,心中想的却是:当日我说,日后翟广复临此地,此地便非朝廷所有,果然不出所料!

旁人不知内情,他却猛然想起,翟广曾到过太平府,那时他也在旁边。因为官兵追缴太急,翟广把自己手里的粮食中的大部分都分发给了当地百姓,有活不下去的百姓想要投奔他,他因自己前路莫测而拒绝了,又与他们约定说自己还会回来,下次再来时如果父老乡亲们还没改主意,那时再加入不迟。

然后他就走了,临走前把一句“平田土、均贫富”的口号留在了乡民心中。现在他又回来,那些百姓又待如何?不用猜也能知道!

刘钦虽然在病里,却早想过此事,可他能做什么?只有下旨切责,让地方官加强守备、尤其要小心民兵而已。可是翟广一到,这些手段都成了隔靴搔痒,抵不得什么用。就是他自己亲去,能做的也不比他们多上多少。

“两线作战,国家支撑不起。”刘钦淡淡道,“攘外还是安内,需得尽早拿个主意。”

他话音刚落,卫兵忽然通报,说陆宁远求见,现在人已在院外。

现在这个时间,就是秦良弼来也嫌太早,更何况是陆宁远?刘钦以为卫兵说错了,又问一遍:“是谁求见?”

卫兵笃定地答:“陆总兵求见。”

刘钦愕然,不知前线发生了什么,心中一阴,也不拖沓,“让他进来!”

卫兵匆匆去了,在等陆宁远进来把无论是好是坏,都已经发生了的、成了定局的消息告诉给他的功夫,刘钦的手指在在床榻旁边轻轻敲了敲。但当陆宁远特有的脚步声在门外小院中响起,刘钦的手指又倏忽顿住,新笼上来的阴翳散去了。

陆宁远不等门口的卫兵开门,自己推门进来,在门口就跪地施礼,口中道:“陛下!”头低了低,又抬起来看了看刘钦。

刘钦自然让他起来。陆宁远起身后,也不需旁人招呼,自己就往床边走。徐熙下意识地让了让他,这才注意到陆宁远身上没穿盔甲。

走得近了,陆宁远瞧见刘钦脸色,同刚才的朱孝一般反应,甚至受惊得比他还要厉害。但他不像朱孝那般乖觉,也不管此刻还有旁人在场,脚步加快了,在谁也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将刘钦的手握住了,问:“陛下怎么了?”

刘钦是不会为着在旁人面前被他握了手而觉着尴尬的人,但也不愿承认自己因为一封军报就形于颜色,当下并不抽出手,却也没表现出亲密,摇摇头反问:“回来的这么早,战事如何,还顺利么?”

陆宁远大约是交战甫一结束就快马赶来,来得比从他那里所能发出的任意一封捷报或者败报还要更早,在他到来之前,刘钦收到的只有几日来的行军报告,对同曾图一战的结果还一无所知。

话音落后,陆宁远却没有马上答话,而是沉默了一瞬,这片刻的停顿颇不寻常,引得刘钦向他看去一眼,就见陆宁远两颊凸了一凸,是暗暗咬住了牙。

“歼灭了大半,但是……让曾图本人跑了……请陛下责罚!”

说这话时,他不觉低下了头,没有再看刘钦,眼睛下有细纹和淡淡的青影,发丝间有砂砾和土灰。刘钦听见,他声音就像几天前分别时一样沙哑,好像一点不曾恢复。

“我已经命人向东搜捕,一定追上他……”

在听着他脚步声的时候,刘钦其实就已经猜到,因此听他说完倒并不惊讶。

曾图没死,不能说不可惜,可是按陆宁远所说,对其一军光歼灭就“歼灭大半”,俘虏还不知有多少,抛去他和曾图的个人恩怨而言,这一战实在是大胜。

陆宁远不说大话,如此一来,便可知此一战后,曾图就算是废了,支援山东已不可能,留在河南也不成气候,往后要对付的就只有狄庆一支,熊文寿那边也不必担心被人夹击了。

陆宁远说完之后,就不再出声,好一会儿才重新抬起头,有些小心、又忧心忡忡地看他。他抬起头来,刘钦才看见他嘴唇发白,上面还干起了皮。

徐熙还在场,他只拿眼睛在那上面擦了一擦,在陆宁远饱含愧疚地再度开口之前,点点头道:“歼灭大半,就是胜了,你那一军伤亡多少?”

“我来时还没清点完毕,”陆宁远仍握着刘钦的手,一时忘了用“臣”,“受伤的士兵不少,战死的约一到两成。”

刘钦没有询问详细的作战经过,在翟广面前,曾图,尤其是已经没了部众的曾图,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不值一提的了,根本无需追究他是怎样败的、也无需追究他到底怎么在陆宁远手底下逃出生天。但刘钦听着秦良弼的脚步响起,还是多说了一句,“没事,不怕曾图逃走,且让他去逃。”

他看向陆宁远,眼中是宽和的抚慰,但闪了一闪,又好像是某种不加掩饰的恶意,“我自有法子让他死。”

他话音残忍,又带着种居高临下的贵气,一旁的徐熙晃了晃神,随后连忙低头,不再看他。陆宁远却好像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又问:“陛下哪里不适?”抬手要摸刘钦仍发紫的嘴唇。

但随即,卫兵通报:“都指挥使秦良弼求见。”陆宁远于世俗礼法中还不算无药可救,将手落下了。

刘钦传秦良弼进来,在陆宁远手上轻轻捏捏,松开了他。陆宁远茫然了一瞬,然后在秦良弼的脚步踏入门内之前站直了身体,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他与秦良弼不和,所以不能在他面前和刘钦亲近。

秦良弼大咧咧进来,第一眼没瞧别人,就见陆宁远竟然站在御榻之侧,不由瞪大了眼,疑心自己居然出了错觉。但这傻大个有鼻子有眼,实在由不得他不信,秦良弼在他身上上下打量一下,马上哼了一声,挪开了眼,向刘钦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