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2章(第2/3页)
陆宁远不善口舌,打起嘴仗自然吃亏,可是谈不拢时,哪边拾起了动兵的话头,他稍一出言,夏使气势就难免先短上三分,说话间也硬气不起来。
几人私下里嘀咕时,讨论起明日的话术,往往热火朝天,但一提起陆宁远,便马上相对无言。
书桌前争来争去,说到底还是看桌子底下谁的拳头更大,这瘟神还活着,他们说破天去,到最后怕也是徒费口舌。
“听说他之前失足从山上掉下来了,可惜命大没死。不然……”
几人互相瞧瞧,知道是在雍国地界,默契地没有再说下去。
陆宁远不知夏人是如何编排他的,摇着轮椅终日奔忙,身体反而一日好过一日。刘钦不管多忙,每天傍晚都要和他一起复健,眼看着陆宁远走路走得越来越稳当,心中不免也跟着轻快起来。
时至今日,他还始终记挂着陆宁远在宁武时,半梦半醒间所说的那句“我不重要了”,非要把这件让别人去做其实也一样的事情交给他做,也是为了这个缘故。
迁都之前,许多陆宁远的旧部向朝廷告假,想去宁武探望于他,刘钦后来也错开时间,一一准假了。让那些恭维、仰慕、敬重的话轮番浇灌半年,不知陆宁远是否有所转念,知道他自己活在世上,其实举足轻重,根本不像他之前想的那样?
到了夜里,刘钦挑灯处置前朝事务,陆宁远在后面给他擦着刚洗过的头发。
他擦得仔细,总要一绺一绺擦过两遍,等擦完了,自己的头发也半干了,再换成刘钦给他擦,一边擦,一边间或闲聊两句。两人从一开始就聚少离多,像这样厮守的时候倒是少有。
刘钦把用过的布巾搁在旁边,取来柄木梳,给陆宁远慢慢梳着,“你说寻常人家的夫妻,就是这样吧。”
陆宁远少小离家,哪里知道寻常夫妻该是什么样子,听了这话,却也难免身上一热,点一点头,好半天才开口,却是顾左右而言他:“总是害你熬夜,明天我自己复健就可以了。”
“不想我去?”刘钦把手搭在他肩上,低头过去同他凑近了,再问:“当真不想?”
他凑得这样近,便好像邀请,陆宁远哪里能不亲过去,同他唇齿纠缠好一阵,犹豫半晌,终于还是道:“想的。”
又道:“我看见你……就觉着身上多了许多力气。”
他不常说话,可一说出口便格外直白。刘钦先是一愣,随后莞尔,“那我更要天天去了。”
“你还有这么多事情处置。”
“换成是你,我复健时,你会陪在旁边么?”
陆宁远点头。
刘钦在他肩头一捏,转身去了床上,“咱们两个又有什么不同?换成我也是一样的。”
陆宁远一怔,随后替他把批过的奏章归拢到一起,也走到床边。
这几步远,陆宁远已经不再需要轮椅。刘钦看着他走近,心中却明白,他自己这样说可以,但他与陆宁远一君一臣,哪里能真正一样?
他当真奋起天子一怒时,要摧垮多少东西,已有前车之鉴,陆宁远如何抵挡得住?往后他若不以十分的自制相对,以君爱臣,又会是什么下场?
“今年入冬之前,找个时间,我和你一起去大同祭奠武襄王吧。”
陆宁远刚坐在床上,正要掀开被子,闻言顿住,“怎么忽然……”
武襄王正是陆宁远父亲陆元谅。
当日陆元谅自尽,刘崇应当是也明白自己中了敌国反间之计,这个比年来为国宣劳的大将是蒙冤而死,因此朝廷定谥,便给了一个肃愍的谥号。
在国遭忧曰愍,使民悲伤曰愍。刘崇刚开始未赐陆元谅任何谥号,在仓皇南渡之后,却肯给陆元谅此谥,大约是心中失悔,有自承为政有失之意,却不便明言,不下罪己诏,只好在这种地方做做文章。
后来刘钦继位,既为了振奋朝野北伐抗敌之心,也为了给陆宁远一家补上迟来多年的一个公道,便给陆元谅改谥。
因着刘崇尚在,刘钦不能直言父皇之过,自然不能赐陆元谅武人第一档的谥号,思来想去,便赐谥“武襄”。
再后来陆宁远克定祸乱,为他一统天下,功勋尤著,刘钦便又追赠陆元谅为郡王,以酬功勋。
国朝没有对外姓裂土封王的先例,刘钦行事又多曲折,谁也摸不清他的心思到底是想要为日后封陆宁远为王预做铺垫,还是只是通过追封陆元谅以表陆宁远之功,同时又不让陆宁远太过尊崇,有违礼制。
众臣惶然了一阵,欲上谏言而又无可谏者,最后只得作罢——毕竟陆元谅忠国而死,又“父因子贵”,追封为王也在情理之中,并不出格,历朝已多有先例。
虽则如此,陆宁远也成了郡王裔胄,世享殊恩,日后袭王爵只是刘钦一句话的事。朝中君子不免有武人坐大之虑,但刘钦却没再提将陆宁远封王的事,而是给陆元谅重修神道碑,又修葺了坟茔,礼秩比于郡王。
陆宁远敝屣功名,于他而言,追封蒙冤多年的陆元谅,比封他自己为王,其实分量更重。众臣忖度刘钦此举之意,只当他借父褒子、恩威难测,却少有人能想到此节。
就连陆宁远,听到刘钦忽然说要亲往大同祭奠,心中的第一个念头也是:朝廷是否又要有什么新动作?莫非是刘钦对当下和议并不满意?思绪转到了刀兵上面。
刘钦却微微一笑,“我拐走了陆老将军的儿子,总要和他、和郡王夫人说一声,往后才算是心安理得,名正言顺。”
陆宁远坐在床边,低头看他,不由轻声脱口道:“雀儿哥……”
刘钦“嗯”了一声。这称呼他最近听得多了,已经习惯,含笑应了,又道:“也让二老见一见,拐走他们爱子的是什么人,看看我有几只眼睛,几条手臂。”
陆宁远和衣拥来,“不是你拐的,是我自己拐的你。”
刘钦身上一沉,偏偏脑袋,将嘴巴露出来,“你有这般胆量?”
“嗯。”陆宁远两只眼睛亮得惊人,凝目在刘钦脸上看了一阵,随后轻轻闭上,贴面向他吻来。
他大约不像看上去那样平静,刘钦正慢慢调整着姿势,刚刚侧过身,却忽然腰间一凉,绸衣竟被陆宁远失手扯开了个口子。
除非心神摇动,他很少毁坏两人的衣服。刘钦动作顿顿,随后在陆宁远胸前一推,翻身坐在他腰上,垂眼看他,脸上带着薄薄一层笑意,衣服松松垮垮挂在肩上,露出一小截腰肢,瘦也精壮,不复之前的衰弱,曲起手指在陆宁远胸前“哒”地一弹,“谁拐了谁,你说了可不算!”
陆宁远仰面看去,骨子里的驯顺让他不由臣服,可刘钦用这样的眼神向他看来——热切的、危险的、锋芒毕露的……许多年前曲江池畔的那一把火,那一把他永远不忘的天火,终于是烧在他的身上,不是别人,只有他,将他四肢百骸的血都烧得滚了,好像有什么要汹汹奔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