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恨我
停顿了片刻, 江恣放下手,把手中这一勺子吹凉了的药汤倒回碗里,又开始一下一下的搅着一整碗的药汤。
他头也不抬, 但声音满是不愿意地一口回绝掉了:“不可以,师兄背后有伤的, 自己怎么换的了。”
卫停吟沉默。
江恣也没说话。他好似在思索什么, 沉默了好半天。
两人坐在床头边上面对面, 距离极近,却陷入了一段诡异的沉默之中,空气中只闻勺子碰壁的叮当响,还有药的清苦味儿。
“我去找人来吧。”
江恣突然说。
卫停吟怔了怔, 抬头看他。
江恣还是低着头:“我知道,师兄还是怨我那日的行径……我那日的确不对,师兄忌惮我, 也是再正常不过了。”
“我不碰师兄, 我去找赵师兄来。”
“我确实怨你。”
卫停吟打断了他。
江恣浑身一抖, 抬起头来, 撞上卫停吟怨怼的视线。
江恣脸白了白。
“但是。”
卫停吟话语突然一拐。
“怨你归怨你, 不意味着我不想让你碰。”卫停吟说,“那事儿,我永远不会原谅你的。可我也没说,我要怨你一辈子。”
江恣逐渐面露红光,眼睛里都肉眼可见地亮起光来,又变得湿漉漉的, 泛起了泪光:“师兄……”
“少来,你换就你换。”卫停吟习惯性地没好气,“我告诉你, 不许碰不该碰的地方。”
卫停吟哑得断断续续的,说完话又咳嗽了几下。
江恣失笑:“师兄伤着呢,我当然好好对师兄。”
江恣心情立刻就好了很多,手上舀药汤的动作都轻快了不少,方才还犹犹豫豫慢慢腾腾的勺子撞壁声都立马欢快起来。他舀起一勺药汤,吹了几口,递到卫停吟嘴边,哄小孩儿似的:“来,师兄,张嘴,啊——”
卫停吟简直没眼看。
“多大人了!”
他低低骂了声。情绪在这一刻激动了下,卫停吟用力过猛,禁不住又咳嗽起来。
他夺过江恣手里的药碗,咳嗽着没好气说:“我自己喝!”
卫停吟越说越咳嗽,越咳嗽越厉害,到最后咳得眼睛都红了。
江恣心疼得紧,不敢跟他对着干,忙顺着他,应声说着“好好好”,转身去给他拿了两个蜜饯来。
一口热乎乎的药汤入喉,虽然苦,可也润了嗓子。卫停吟立马缓过来了些,松了口气。
江恣坐回到他床前。
卫停吟看了眼他手捧着蜜饯,坐在床边紧张兮兮的模样,一颗心立马又软下来。
他叹了一声,把两手放下来了些。
卫停吟望着江恣,心上情绪几番流转。
“你……”他顿了顿,“你就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么?”
江恣怔了怔。
他讶异又茫然:“话……没什么啊,没什么特别要跟师兄说的。我身上的事儿,师兄不都已经知根知底了么。”
谁问他那个了。
卫停吟心中又有些恼,他望着江恣茫然的一张很无辜的脸,心上就莫名一股无名火。
可他自己也知道这是股无名火,发作出来实在很不讲道理。
江恣不懂他。
卫停吟深吸了一口气,又叹了出来。突然一股气火攻心,他又咳嗽了好几声。
江恣吓了一跳,忙回身去给他倒了碗热水,还将手中捧着的两个蜜饯递给他,叫他喝完水吃下,省得口中留着苦味。
卫停吟接了过来。他喝下半碗热水,再次深吸了一口气。
不行,别生气。
身上的伤都是雷渊里造成的,都带着仙力,一个不注意就会攻心……真麻烦啊!
卫停吟心里骂骂咧咧了几句,没有吃下蜜饯。
嘴里还是一股清苦的味道。
他望向江恣,望着他那双分外清澈的眼睛。
江恣朝他眨巴眨巴眼。
卫停吟心中发沉。
“你……”他把碗放下,顿了顿,“你恨我吗?”
江恣瞳孔一缩。
他全然没想到卫停吟会问出这样的话,怔怔地愣在了那里。
“哎?”
好半天,江恣才从牙缝里挤出这样一声懵的声音。他实在不知该做什么反应,于是手足无措地笑出了声来,“你说什么呢,师兄……”
卫停吟眉眼晦暗地看着他。
床幔高挂,他坐在床上,大片的阴影打在他身上,让他的脸色晦暗难明。
“不恨的话,为什么跳崖。”卫停吟问他,“不是说要等我吗。”
江恣的笑容僵在脸上。
他终于笑不出来了,那些笑意在他脸上缓缓散去。
可他没有说话。他嘴巴紧抿,沉默了下来。
“我没有要怪你,”卫停吟说,“归根结底,也是我对不起你。我知道你没有很纯粹地恨我,如果真的那么恨我,这些年不会还这个样子抓着我不放。”
“人啊,一件事太纯粹,就会物极必反。冻死的人临死前会觉得全身滚烫,烧死的人临死前会觉得遍体生寒。爱到了头会恨,恨到了头也会生出点儿感情。”
“当然……你的情况,也和这些不太一样。”卫停吟沙哑着,“我都知道,不论如何,我的确把你扔下了。”
“也从来没跟你说过实话。”
“我死时,也没回头。”卫停吟细细数着自己的罪行,“我都知道,是我有错在先。你一个人在那里面三年,又让你一个人知道了真相。”
“你恨我,实在正常。”
“我只是想问你,到底有没有恨我。”
“没关系,恨我也没关系。”卫停吟说,“我只是想知道,你到底怎么想的,才会……也跳了下去。”
江恣沉默。
他听着这番话,慢慢低下了头。
时节已入春日,虽然天上仍然黑气密布,但外头已经开始鸟鸣阵阵。不合时宜的几声悦耳鸣叫从窗外响起,在病气缠绵的病榻前那般刺耳。
半晌,江恣缓缓抬头。
“不知道。”他说。
卫停吟怔了怔。
“好像恨,又好像没那么恨。”
江恣低眸望着卫停吟按在床边的手,那青筋分明的手背上还缠着绷带。
“已经忘了一开始,是怎么想的了。”他说,“只是很绝望,后来又恨师兄什么都不肯说。”
“两百年啊,那么长的时间,你竟然一次都没有提起过,连一点儿蛛丝马迹都不给我察觉。”
“到了最后,还那样死给我看。”
“我就忍不住想,是我做错什么了不成,你要这样报复我。”江恣笑了笑,“那时恨师兄,后来又看见了很多事,就又想,或许你也只是想解脱。”
“再后来又想,你解脱了,我怎么办啊。我恨啊,恨你怎么就不把我骗到最后,恨你这么自说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