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两场对话

钝钝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林笙停止谈话、望向门口,就见一人走了进来,正是程家的大少爷,程英德。

程英德应该是年长于她,但是大得不多,今年也还不到三十岁。和程心妙一样,他也有着程静农的眉眼与轮廓,但或许是因为他与程心妙异母的缘故,两人一方面都很像程静农,另一方面,又各有各的风格。程英德非常高大,鼻子和面孔都比程心妙长了一码,完全没有妹妹的西洋风娃娃相,看着威严傲慢,很有男子气概。

进门之后,他先向近处的父亲问了安。程静农问他:“大清早的就不见人,你这又是到了哪里去?”

他很肃然的回答:“我去了码头。”

程静农没问码头的事,只对林笙招了招手,说道:“这是你林伯伯的女儿,刚刚从日本到了上海。你大概是不认得她,那几年你和你的母亲住在老家,没在上海。”

程英德看了林笙一眼,答道:“有一年母亲带我来上海和您一起过年,我好像在林伯伯家里见过这位妹妹。”

程静农挺惊讶:“是么?”又问林笙:“那你对他有印象吗?”

林笙仔细看了看程英德,然后含笑摇头:“那时候我一定是太小,所以什么都不记得了。”

程静农有些感慨:“凭着我和你爹你娘的交情,我们两家的孩子应该亲如一家才对,没想到造化弄人,若不是今天在这里见了面,你们在大街上面对面的撞见了,互相都不会认识,全成了陌生人。”

感慨到了这里,他意犹未尽,还想再说几句,可门外有人轻声呼唤,说是租界工部局的华特总董来电,想和老爷通话。

工部局就等于是租界的小政府,领导这小政府的机关就是董事会,董事会的总董打来电话,程静农当然不能不接。而程静农刚刚出门,程心妙眨眨眼睛,忽然快步追了出去,林笙只听她对程静农隐约说了句华特如何如何,然而那声音就远不可闻了。

房内一时寂静下来,只有仆人进门送了茶点。程英德脱了西装外衣交给仆人,然后一指房间中央的皮质沙发:“林小姐请坐。”

林笙依言坐了,程英德见父亲和妹妹都是一去不复返,自己不能再走,便在侧面的单人小沙发上也坐了下来,又将一杯咖啡端到了林笙面前:“林小姐请自便,不要客气。”

林笙点头致意:“多谢。”

她随着程心妙,称呼他为“大哥”:“大哥今日是因为我来,所以才特地回家的么?若是这样的话,那我就太给你添麻烦了。”

程英德愣了愣:“我就住这。”

这回换了林笙困惑:“哦……我没看见嫂子,还以为你们是组织了小家庭、在外面自己住。”

“她去年过世了。”

程英德原本就没笑容,所以此刻提到亡妻时,也看不出他是否黯然。林笙自觉着说错了话,咕哝了一句“节哀”,然后便是无言以对。

程英德原本在码头装了满心的杂务,这时沉默了一阵子,才渐渐把心思从杂务转移到了待客。待客也讲究一个知己知彼,于是他又想起了有关这位林妹妹的几桩传闻——传闻很少,因为那位林伯伯生前和父亲通信时,很少提及这个女儿。

他只依稀知道这个女儿在日本似乎是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角色,她父亲深恨她不是个儿子,使他断子绝孙;她母亲也深恨她不是个儿子,使她夫妻情绝。她自己也一直是个温吞吞的平庸姑娘,直到十九岁那年忽然干了一票大的,独自潜回到中国,从北平拐了个中学生年纪的男孩当丈夫。

这回算她一鸣惊人,把她全家都震了个七荤八素。

但后来又听闻她遇人不淑,那中学男生是个全中国都罕见的坏种,不知道怎么被她沙里淘金似的淘去了日本。

程英德对于林笙其人,只有这么一些乱七八糟的零碎印象,但这些印象又和面前这个女人合不上。面前这个女人——他认为——看着还是挺正常的。

林笙低头摆弄着一只搅咖啡的小银匙,看那样子,显然也是有点僵得慌,正在绞尽脑汁的找话题,结果还真让她找着了:“方才我听叔叔讲,大哥现在是管着一家轮船公司?”

“是的。”

“公司的名字,是叫‘乘风’吧?”

“林小姐见过?”

“在日本见过两次,从日本坐船到天津时,在天津的那个什么港口里,又看见了好几艘刷着‘乘风’字样的大轮船。和我同路的人告诉我,说这乘风轮船公司是上海程家的生意。我当时听了这话,心里就想,上海程家我是认得的呀。”

程英德听她的语气里没有一点巴结的成分,甚至都不是“与有荣焉”,就只是老老实实的陈述。

借着这个题目,他对她也有了话:“从天津来上海,林小姐乘坐的也是我家的客轮吗?”

“没有,这回坐船可是坐够了,再也不想坐了。而且乘火车走津浦路更快。”

“你是刚到?”

“早就到了。”

“那怎么今天才来?”

她惊讶笑道:“我得先找房子安家呀!这可花了我不少的时间,我又想房子好,又想少花钱,这样的便宜哪里去找?”她忍不住一笑:“真是一顿好找,幸运的是最后总算找到了。”

“你可以住到这里来。”

“如果只是到上海玩几天,那我就不客气了。可我是要长住的,大哥想必知道我家的情形,家父当年到日本是无可奈何,他到日本时,并未打算在那久留,也不许我读日本的学校,所以我尽管在日本生活了这么多年,可就好像是在孤岛隐居一样,日本话我讲不好,日本的朋友我也没有,我在那里始终是个外国人,人家看我也透着防备。原来父亲在日本缠绵病榻,我得陪着他老人家,没法子自由行动。现在我无牵无挂,可以自己做主了,还留在那里做什么呢?”

程英德听她说了这么一大套,产生两个感想,一:此人言辞条理清晰,按理来说,应该不傻;二:她在这么一大套里提到了轮船、房子、父亲以及她自己,唯独没提她那位小丈夫。由此推测,这一对大妻小夫可能是已经掰了。

程英德也不知道他们的关系到底算是正式结婚、还是临时姘居。反正无论是哪一种情况,想掰都不难,现在离婚又不是什么离奇的事情。

想来也是造化弄人,她这么一位花枝般的少妇,竟是姻缘坎坷,先是所托非人,一番折腾之后,又成了孤家寡人。自己和她勉强可以算是同命相怜,也是婚姻不如心意,但自己前头那位太太是父亲做主给他定的,两家属于政治联姻,并不是他识人不明、自寻烦恼。而且该太太已经很识相的自行去世了,让他重获了自由之身。如此算来,自己的命运可比她强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