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母后

息荒时常觉得,皇宫实在太大了。

息氏富有四海,俯治天下,这里作为息氏世代的居所,自然是富丽堂皇。高耸的朱红宫墙错落矗立,隔开一座座碧瓦飞甍的巍峨殿宇。每个宫苑摆上怪石,凿开水池,各自构成一丛精致而复杂的盆景。回廊幽深曲折,通往竹树掩映的黯淡深处,走在其间,常常疑心是进入了猛兽狭长的食道。

息荒常常迷路,有时从一处宫院里钻出,竟来到完全陌生的地界,或有一口突兀出现在眼前的幽幽深井,或本来是直行的游廊竟分出第二条岔口。他记得大国师提醒过他,如果走到不认识的路,误闯不认识的院子,尽快回到来路,原地待上一会儿,便能找回熟悉的道路了。

除此之外,生活在这座复杂的宫殿,还要牢记一些不同寻常的规矩。比如如果观察到异常,要假装没看见。大国师告诉他,如果你看见它,它势必也将看见你。所以即使看见,也要假装没有看见。

“它”是什么?息荒一直不明白。

生活在这座皇宫七年,除了老是分不清东南西北,没什么其他的异常。尽管经常迷路,他仍是喜欢穿过重重的宫苑,走过曲折的石径,去找母后玩。

母后独居在冷泉宫,父皇常年将她禁足在那儿,骂她是个疯婆癫妇,不许她离开。息荒好几次央求父皇准他去探望,除了逢年过节的时候允他带补品去给母后进补,其他时候父皇皆不准许。然而息荒打小是个不听话的,根本不把他父皇的禁令放在心里,常常钻狗洞去探望他的母后。

冷泉宫坐落在皇宫僻静的南侧,太阳好像很少照到那里,因而每回进入那座宫殿,好似进入冰窖一般。天光如同凉凉的水波,冰镇一室的幽清。而他的母后端坐在金丝楠木万字棂花窗边,微笑着看他带着知了,带着蚂蚱,带着南杞国进贡的狸猫,带着御渊潭里抓的小鱼来找她玩耍。

母后不喜欢父皇,骂父皇是“老不死”“老东西”,而父皇经常气得晕倒。所幸母后对父皇凶,对他却甚为温柔。母后会带他收集金凤花,放进药罐子里捣碎,制成殷红的蔻丹,涂抹在指尖。母后知道他贪吃,还会亲自下厨,尽管她手艺不佳,有一次精心烹制的菜肴里竟还有没有剃干净的毛发。他并不苛责母后的厨艺,毕竟母后曾是西庸国的公主,不通庖厨也是情理之中。

可惜,好景不长。

七岁那一年,母后病逝,举国戴孝。

父皇拖着病体,为她操持葬仪。那是息荒人生第一次接触到死亡,母后如同一具精致的人偶,静静躺在冰冷的大盒子里,再也不会对他微笑。

他感到茫然,心里好像空了一块儿,呼呼透风。他回到冷泉宫,宫殿里寂寂清清,往日随侍在母后左右的婢女太监都去了攒宫为母后守灵。窗台前独坐的母后不在了,只剩下寂寂的风。金凤花也已经枯萎,碾不出殷红的汁水。

夜深了,月光照不进来,殿宇里昏黑沉静。他抚摸着母后常戴的翡翠金钗、红流苏耳环、玛瑙指套、楠木腕珠……忍不住吞声饮泣。

忽然,他发现百宝屉深处有一本破旧的札记。

是母后的么?母后会写些什么呢?他很好奇。

癸丑年,二月

我怀了他的孩子。可恶,我怎么会怀他的孩子呢?恶心,真恶心。我讨厌这里,我迟早要离开,和千意一起远走高飞。

癸丑年,四月

千意,你说要保持理智,远离癫狂,我每天都会念你教我的咒语自省,确保我很清醒。我会保持清醒,等你来见我。

癸丑年,七月

千意,你什么时候再来见我?什么时候回玉京来?你能不能不回你那个世界?我等了你好久好久。我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他和死去的太上皇好像,我的孩子也会像他吗?

癸丑年,十一月

生下来了,终于生下来了……好丑,还害我那么痛,我真讨厌他!

我很清醒,我清醒地知道我讨厌他。不过……幸好他长得不像他的父亲,这是他唯一的优点。

甲寅年,九月

他居然会说话了,还叫我娘,真恶心。千意,我想绞了他的舌头。

甲寅年,十二月

老东西,狗玩意,祝你全家不得好死……

这座皇宫里,除了我是清醒的,其他人都不正常。对了,今天我有没有自省……

乙卯年,六月

我最近记性变差了,我今天有自省过吗?我不敢问那些宫侍,他们都是老东西派来的细作。他们在监视我,还把荒儿从我身边抢走。老东西以为这样就能让我屈服吗?我一点儿也不在乎荒儿!

息荒继续往下翻,十几年如一日,母后每日都要咒骂父皇一次。

戊午年,一月

有人在偷窥我,一定是那个老东西。他真恶心,他在镜子里偷窥我,在水潭里偷窥我,在浴池里偷窥我,还在别人的眼睛里偷窥我!

戊午年,十一月

我把那只烦人的狸猫炖给荒儿吃,嘻嘻,荒儿吃得好香。

己未年,一月

我一点儿也不怕了,皇宫很好,我喜欢这里,我要永远待在这里。

己未年,十二月

千意,我一定要保持清醒。千意,我一定要保持清醒。千意,我一定要保持清醒。千意,我一定要保持清醒。千意,我一定要保持清醒。千意,我一定要保持清醒。千意,我一定要保持清醒。千意,我一定要保持清醒。清醒清醒清醒清醒清醒!

千意,救救我。

看完母后的札记,息荒浑身冰冷。

那只他特地带来的南国狸猫,被母后炖给自己吃了吗?怪不得盘中会有毛发,怪不得那肉味如此怪异。只是当时他第一次尝母后做的菜,心中只有欣喜,并未有丝毫怀疑。

一想到那只只会嘤嘤叫的小狸猫被自己吃掉,他肚子里便泛起酸水,不住干呕。然而时间太久了,小狸猫早已骨肉无存,他就算把手伸进喉咙里催吐,也什么也呕不出来。

他无法想象,写下这本疯狂的札记的女人,和他所认识的母后是同一个人。印象里的母后温柔娴静,常常坐在窗边打理她油亮的乌发,微笑着看他冲她跑过来。她怎会恨不得他去死?

那个母后念念不忘的“千意”又是谁?

他拼命往后翻页,札记后面的潦草字迹已经无法辨认,而且还多了许多意味不明的怪异符号。符号的形态犹如小虫,字迹扭曲,他从未见过,根本不知是何方语言。

他翻箱倒柜,到处寻找可疑的蛛丝马迹,试图证明那本札记并非母后所有。他找到碎裂的镜匣、云母片的碎壳……所有可以照出人影的物事,都被打得粉碎。他又来到窗边,坐在母后惯常坐的鼓凳上,试图在桌上找到什么。可是到底要找什么呢,他自己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