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主人级别的权臣。

“……”

耶律迟试图在他脸上寻觅情绪,傲慢戏谑都没有,这双能洞穿草原狐兔伪装的眼睛,却偏偏在这三尺之内的距离里,看不透一个人。

只能捕到一丝几不可察的厌倦。

顾怀玉似乎并不觉得这问题是一个问题。

他一点点眯起眼睛,在日光收缩成一条灰蓝色缝隙,透出异样的危险,“顾相可信天道?”

这个问题不是由东辽“副使”问的,而是他耶律迟问的。

顾怀玉眉头微蹙,随即唇角反问:“你们东辽人还信天道?”

若是信天道,光就凭这些年三州九郡做得恶,都足以皇庭贵族遭天谴了。

耶律迟跪地的膝盖不动,将两支手臂撑在地上,身子再向前探几寸,像一头悄然逼近猎物的野兽。

他眼眸微抬,从顾怀玉靴尖一寸一寸攀升至那张雪白明艳的脸上,若无其事说道:“我少时常读汉人写的古书。”

“那上头说时来天地皆同力,天道眷顾者,行事无往不利,本以为是汉人书生杜撰的故事。”

他顿一下,依然盯着顾怀玉,眼眸光彩更深几分,“如今看来,那些汉人英雄人物的故事并非杜撰。”

顾怀玉扑哧一笑,当真被他逗笑了。

他伸手拈起案上的一颗圆润果子,在指腹灵巧地转了一圈,眉眼因笑意微微挑起,“反了。”

耶律迟愣住,眉头微蹙:“反了?”

顾怀玉将那颗金灿灿的果子往他胸口一抛。

果子轻巧地砸中胸膛,顺着袍襟咕噜噜滚落,最终停在耶律迟两腿之间的袍褶之上。

落得敏感至极,仿佛带着某种挑逗引诱的意味。

耶律迟呼吸微滞,盯着他的眼神透出异样暗光。

顾怀玉端量这位未来的“死敌”,懒洋洋地嚼着字,“哪有什么天道?只不过有人替天行道,众望所归,世人就管这叫‘眷顾’。”

耶律迟目光缓缓下移,最终停在那尴尬位置的果子,他下意识闭一下眼睛,将心猿意马的思想拉回来。

以他的聪明才智,瞬息就明白顾怀玉的意思。

忽然同时明白,顾怀玉为什么要干杀乌维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并非一意孤行,任性妄为。

事情的真实面目再简单不过:顾怀玉认为乌维该死,所以就杀了他。

百姓的拥戴、群臣的臣服,不过是后来顺势而来的风。

这其中没有一丝一毫权谋机巧,没有收买人心、借势上位,连图谋都谈不上。

耶律迟的思维突然陷入一片陌生的空白。

这种感觉太过陌生,就像草原上最老练的猎手,突然闯入一片从未勘探过的密林。

他引以为傲的权谋智慧在此刻完全失效,因为眼前这个人的行事逻辑,根本不在他精心构建的算计体系之中。

拜裴靖逸所赐,他少年丧父,受尽旁人冷眼,一路踩着尸骨爬上摄政王之位。

在他的认知里,身处朝廷这种虎狼巢穴,每个举动都该有深意,每滴血都该换来利益。

就像他今日这身汉服,一是为省去沐浴熏香的时间,二是,让他自己看起来不像东辽人,博得顾怀玉的好感。

他从未低估顾怀玉。

在踏入大宸前,他便排除了“裙带关系”“小白脸上位”这些荒唐想象。

只有从未掌过权的愚人,才会天真地以为草包能在这个位置上活过三天。

真正的权力场,是比草原狼群更残酷的狩猎场。

光是识人用人这一项,就足以筛掉九成九的庸才,要看清每个下属的底色,要辨别每份奏报的真伪,要在重重谎言中抓住真相的尾巴。

更不必说平衡各方势力,在刀尖上行走的胆识。

所以他理所当然,将顾怀玉放在与自己相同的高度上去推演——冷静、权谋、擅御人心。

因此他才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顾怀玉不是他的同类。

杀乌维不为示威,赈灾民不为邀名,连此刻随手抛来的金橘,都纯粹得让他心惊。

这种近乎天真的行事方式,却偏偏让满朝文武甘愿俯首,让京中百姓愿意为其赴死。

耶律迟向前探的身躯发僵,灰蓝眼眸罕见蒙上一层茫然,沉默片刻,终是快速果决地问道:“为何?为何做这些事?”

顾怀玉被他问得莫名其妙,将随手将剥好的金橘放入口中,还是跟方才同样一个回答,“本相只是做该做之事。”

不然呢?

领了朝廷俸禄,自然要办些实事,道理不是明摆着的吗?

一股前所未有的战栗自脊椎窜上耶律迟的后颈,那是一种极其强烈无法克制的发颤,仿佛从灵魂深处传来。

这不是他能理解的世界。

不是他能演算的局。

他们从来就不是同类,顾怀玉就是他曾经以为的“天道”。

顾怀玉不想听他再问一些“常识”问题,扶着软枕坐起身来,意兴阑珊道:“今日是元夕灯会头一日,朱雀大街灯市一夜无眠,使团马上要离京了,你这小通译还不去看灯?”

耶律迟听出了他的逐客令。

他指尖捻起滚落在两腿之间的金橘,鬼使神差地凑近轻嗅,柑橘清香混着顾怀玉身上熟透沉香,令他脊背淌过一阵战栗。

“下臣告退。”他将金橘揣入袖中,行了个标准的汉礼。

耶律迟起身时眼底翻涌着前所未有的炙热渴望,赤裸地不加掩饰。

草原上的男人最懂如何驯马。

他们挥鞭、套索、亮刀,专挑那些鬃毛如焰、蹄铁生风的烈马驯服。

可真正懂马的人都知道,最野的马,骨子里是渴望着被征服。

耶律迟就像一匹在风雪中徘徊多年的野马,终于嗅到能让他甘心俯首的气息。

现在他不想征服顾怀玉了,他想被顾怀玉所征服。

渴望顾怀玉骑在他身上,踩在他身上,彻彻底底地征服他。

待这抹异域身影消失在门外,顾怀玉指尖轻轻叩了叩案几。

铁鹰卫立即会意,无声地打了个手势。

转眼间,侍从、书吏鱼贯而出,连笼中鹦鹉都被小心提走。

最后离去的铁鹰卫反手带上门扉,殿内霎时只剩下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顾怀玉掀开匣子,取出那张厢军哗变的密报,在指间快速展开,“你来看看。”

话音落下,几息没听到裴靖逸的动静,他才抬眸看向檐下。

裴靖逸斜倚着雕花廊柱,日光在轮廓锐利的侧脸投下斑驳的阴影,鼻梁挺直,平日里那双野性不屈的眼睛,此刻竟用近乎虔诚的目光凝视着他。

一瞬间,顾怀玉心头警铃大作,冷声问道:“你是不是又对着本相——”

他的目光直直投在裴靖逸下腹处,平坦的衣袍整洁一丝不苟,这才敛去眉间的怒火,言简意赅道:“宁州的厢军杀了监军太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