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你喜欢我?”

顾怀玉辞官的第二日。

太阳还是照样升起。

六街三坊的馄饨摊照旧炊烟袅袅,百官依旧踩着卯时的更鼓匆匆赶赴衙门。

朱雀大街上车马如流,仿佛昨日文德殿那场风波从未发生过,日子依旧滴答向前。

可细细一品,似乎又有那么些细枝末节,不太对劲。

运河上冷冷清清,两岸站满不知所措的苦力。

往常这时候,漕运的粮船能排到三里外的闸口,船夫叫号、肩夫吆喝,扛包的活计从清晨干到黄昏都接不完。

可今晨河面上空荡荡的,只有几艘渔船随波摇晃。

枢密院几日前还因东辽战事忙得人仰马翻,如今却全员干坐着,一个个干瞪眼。

桌案上堆满军报、奏折、兵符调令,无人敢动。

户部里更是暗流涌动,崔尚书本就是一条三不沾的老狐狸。

先前连镇北军的抚恤金都得顾怀玉亲自拍板,有人担责,他才肯动一根指头。

国库穷得叮当响,账上不光是个空,还倒欠一屁股债,早就发不出来俸禄,全靠顾怀玉扛住责任,逼着老狐狸拆东墙补西墙。

如今顾怀玉一走,这老狐狸干脆一屁股坐死,任你急得跳脚,他自岿然不动。

拖得了一天是一天,俸银断档、地方催款,都权当没听见,反正饿肚子的又不是他。

秦子衿昨日被一个莽夫打。

被一个莽夫当众打。

被一个莽夫在朝会当着满朝文武和皇帝的面给打了。

他少年成名,天下士子无人不知他的《治国论》,以文采冠绝天下。

年纪轻轻便成为鸿胪寺少卿,进出朝堂皆是温润姿态,何曾受过这等屈辱?

本想今日朝会顶着鼻青脸肿,狠狠地参严峥一本,哪知天子根本没上朝!

秦子衿也不含糊,便往御史台杀去。

弹一个是弹,弹两个也是弹!

哪怕顾怀玉已辞官,他也要告这帮顾党余孽,目无尊长,欺辱朝纲!

哪知他一到御史台大门,就先吃了个闭门羹,所有御史不约而同,全都告病在家休养。

值守小吏皮笑肉不笑地告诉他:“秦大人有所不知,咱们御史台的弹章,自来是要先送去相府核验的,相爷批了,才敢呈给天子御览。”

“如今相爷辞官了,这流程……自然也就断了。”

“中丞大人哪里敢自作主张?要是贸然把弹章往上递,万一被人参一本‘擅专独断’,那可不是挨一拳就能了事的。”

谁都听得出那话外之音:你被顾怀玉的人打了,但真能为你做主的,也只有顾怀玉。

如今你一纸弹章把他参走了,倒好,这天底下,连能给你撑腰的人也没了。

你被打了,也只能是白挨。

谁让你事多呢?

秦子衿面色青红交错,喉头突然涌上腥甜,这才发现自己的后槽牙已咬出了血。

却也无可奈何,顾怀玉不在,这桩烂事涉及党政,谁来管?谁敢管?

他愤然转身离开御史台,可刚回到自家府邸门前,就听见一阵喧哗。

——严峥带着亲兵,就堵在他家门口。

京中像严峥这样“带兵堵门”的,不止一个。

董太师与清流党家门口都是“门庭若市”,热闹非凡。

武官哪个没受过相爷的恩惠?

这些武夫大多粗鄙不通文墨,不会写奏折弹章,可他们的刀,他们的尊严,是顾怀玉给的。

顾怀玉在朝中镇着,他们规矩听话,知进退识礼数——

可如今顾怀玉被逼辞官了,他们的靠山没了,恩人没了。

与此同时拴着猛兽的锁链也断了。

他们便要用最擅长的方式讨个说法。

你写弹章,他们便亮兵刃。

你动口舌,他们便动真格。

风声鹤唳,山雨欲来风满楼。

帝都暗流汹涌的时刻,卧龙山的别苑内,却是一派清静安宁。

顾怀玉这一觉睡得极沉,直到日上三竿才醒。

他已经记不起上一次这般酣睡是什么时候了,自从谢少陵、董丹虞这些帮手入朝后,他肩上的担子虽轻了些,心里却总惦记着政务,常常半夜惊醒。

晨光透过纱帐,在锦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顾怀玉懒洋洋地翻了个身,裴靖逸的铺盖和人都不见踪影。

“相爷醒了?”

云娘捧着铜盆进来,笑吟吟地掀开帐子,“裴将军在外头练弓射箭呢,大家都去看,我刚也去看了,真威风啊……”

顾怀玉闭着眼任她伺候洗漱,心想这死狗又孔雀开屏了。

深山别苑里,连个正经看客都没有,显摆给谁看?

云娘替他梳好发,刚系上玉簪,就听见外头传来一阵喝彩声。

顾怀玉披衣出门,还未走到院中,又一阵叫好声炸响,惊飞了檐下一群麻雀。

庭院里,洒扫的婆子和仆役挤在一旁,踮着脚探头张望。

只见裴靖逸立在庭院中央,外衫半敞,露出大片赤裸的胸膛,腰间斜系着一条皮制护腰,箭囊斜挂其上。

此刻他正挽着一张乌沉沉的铁胎弓,那弓身泛着冷光,弓弦粗得能勒断常人手指,在他手里却像玩物般轻巧。

一气呵成拈弓搭箭,一箭破空,直贯靶心!

围观的仆役们轰然叫好,几个洒扫婆子看得眼睛发直,连水瓢翻了都顾不上捡。

顾怀玉的身影刚出现在廊下,众人顿时作鸟兽散。

方才还热闹的庭院霎时安静,只剩几个小厮手忙脚乱地假装在修剪花木。

裴靖逸一见他,眼眸顿时发亮,随手抹了把脖颈的汗,“醒了?早上见你睡得香,没敢打扰。”

其实是盯着睡颜看痴了,看得某个地方直冒火,这才逃也似的出来练弓泄火。

顾怀玉目光落在那张铁胎弓上,一瞧就不不是寻常的军弓,他眉尖一挑,“三箭平吴山的那把?”

裴靖逸单手拎起那张弓朝他一侧转过来,弓身在阳光下泛着暗哑乌光,“是,我离家时特意带来的,每日不辍练习,就怕上了战场丢你的脸。”

顾怀玉指尖在弓背上轻轻一抹,一想到耶律迟的爹就死在这把传奇的弓下,他竟有几分跃跃欲试。

“要不要试试?”

裴靖逸突然凑近他,不由分说将弓塞进他手中。

那铁胎弓沉得惊人,顾怀玉单手险些没接住,指节都被压得泛白。

裴靖逸立即“贴心”地覆上他的手背,高大身躯顺势从背后环住他,赤裸胸膛严丝合缝贴着顾怀玉的后背,低头贴在耳畔解释道:“这把弓要九石力,大宸能拉满的不足三人——”

他顿了顿,嗓音带笑地说:“我十六岁就能拉满。”

顾怀玉不屑一顾,心里冷冷嗤笑,臭显摆,这值得拿出来吹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