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7章 终局(三)

……世界归于静寂。

温简言急促地喘息着,他踉跄向前一步,目光仍然死死凝视着不远处的那具尸体。

黄铜神像三面俯视,下方的圆心正中,倒着一具已然冰冷的尸体。

血色天光之下,男人的喉咙被割裂开来,半张的双眼中神光遁去,只剩一片无知无觉的灰暗,再无半点生气。

这一次,他终于不会再醒来了。

“当啷!”

沾满鲜血的黄铜刀自苍白颤抖的指缝间滑落,重重砸在地面上。

始终高悬于心的那根弦终于松了下去,直到这时,温简言才觉得眩晕,他的膝盖脱力,两条腿似乎终于无法再支撑得起自己的体重,整个人向下软了去,地面呼啸着在向他接近。

呼气,吸气,肺部如使用过度的风箱一般发出费力的杂音。

耳朵里传来血液的轰鸣。

眼前只剩一片模糊的色块。

世界似乎在摇晃,远处传来混乱的声音,让所有的一切都显得十分遥远而失真,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的。

直到一双有力的手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温简言恍惚间抬眼,晃动的视线内,他看到了一点点分崩离析的天空——头顶上,血红色的湖顶碎成一块一块的,从身边落下,像是一场血雨。

手臂穿过肋下,揽住脊背,掌心紧贴后颈,将他像孩童一样紧紧抱在怀里。

“他死了。”

耳边传来男人的声音。

“你亲手杀了他。”

冰冷沉重的吻落在额头上,久久停留。

“结束了。”

“……”

温简言的脊背一点点弓了起来,他将额头抵在巫烛的肩头,沾满鲜血的、苍白的手指痉挛着,死死地攥紧了他的领口,这一次,他终于再也无法遏制那满溢而出的情绪,发出低低的、破碎的哽咽。

滚烫的泪水源源不断地砸落下来,但却在落地之前就被四周围拢而来的黑暗珍惜地带走。

巫烛垂下眼,紧紧抱住怀中的青年紧绷颤抖的脊背,沉默地低下头,一遍遍吻着他的发顶。

是啊,张云生死了。

曾经的受害者,也是唯一的幸存者,用利刃,亲手为自己、为所有受折磨的生灵献上最后的血祭。

那个以绝望、黑暗、鲜血与火光,将八岁的温简言永久困住的孤儿院,终于在这一刻化作废墟。

终于……

烈火将熄,天光渐明。

轰隆隆。

四周的震颤越发剧烈。

张云生死去,干扰目的地的因素被排除,列车的内部也终于重归秩序。

地面终于无法承载如山峦般高大的菩萨像,深深地向下沉陷,下方,破碎的黄铜锁链散落一地,细细密密的裂纹从锁链挣断的位置开始蔓延,一路从身躯延伸至面孔,喜悦的面孔已然彻底碎裂,只剩下嗔怒和悲伤。

这个因列车变轨而出现的重叠地带,也要开始消失了。

经历过了福康综合医院的消散,这一切对他们来说已经不算陌生。

想必要不了多久,这一切都会像是梦一样烟消云散,只剩下轰鸣向前的列车,带着他们驶向最后的终点站。

“……”

巫烛握住温简言抵着自己肩膀的手,以一种轻柔的、又不容抗拒的力道,摊开他痉挛紧握的掌心,吻在那血肉模糊的穿透伤之上。

温简言怔了下,轻轻动了动手指。

鲜血之下,皮肉生长,筋骨重愈,一道贯穿掌心的狰狞疤痕取而代之。

巫烛单手圈着他的手腕,垂下眼睑,深刻眉骨投下阴影,在掌心中的疤痕处再次落下一吻。

“抱歉。”

他用指腹反复摩挲着那道狰狞凸起,用力得像是想将它抹平。

只可惜,这黄铜刀留下的伤口,哪怕是他也无法完全治愈。

“……哈。”

温简言嗓子仍然哑着。

“没关系。”

他将手掌抵在对方的心口上——隔着衣物,对方的胸口处曾横亘着同样起伏的伤口,由同样的利器所制造,也都由他亲手刺下,同样鲜血淋漓,同样无法褪去。

一为恨,一为爱;一为杀,一为护。

他用额头抵住巫烛的额头,很短促地笑了一声,声音很轻,“你看,扯平了。”

两处伤痕在他们彼此的皮肤上契合。

正如他们烙印在对方躯体上的名字。

抵死纠缠,永不消散。

……

就这样,在逐渐崩毁的世界之下,和爱人静静拥抱了半分钟后,原本汹涌决堤的情绪才终于一点点平静了下来。

温简言深吸一口气,摇摇晃晃站起身。

起身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杨凡的情况。

像是听到了他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杨凡敏锐地转过头,“望”向温简言的方向,他咧开嘴,露出一个微笑:“会长……季观他们把发生的事情都告诉我了,好厉害……我就知道你一定做得到的。”

他脸上的鲜血已经被季观仔仔细细地擦干了,眼皮下方却是空空荡荡的眼眶:

“虽然没看到,但一定很帅。”

“……”温简言的喉头一哽。

巫烛能治疗人类的肉身,但对于灵魂上的损耗却无能为力。

而杨凡双目的消融正是后者。

他拼尽全力的注视,所耗尽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天赋,更是直接在灵魂上留下了无法治愈的伤痕。

“嗯……当然了,”杨凡顿了顿,垂下眼,神色有些赧然,“这一次,我也不差吧?”

“嗯!”温简言应了声,眼眶仍红着。

他伸出手,握住杨凡在空中茫然摸索的手指,重重道,“特别帅!”

不远处,传来第二声巨响。

“轰!”第二张菩萨面砸落下来,在地面上碎成齑粉。

只剩一张嗔面悬于上方,怒目而视。

四周,所有的一切都开始土崩瓦解,冰冷血红的湖水在天空中变成碎片,像是一场永远也落不尽的大雨。

空气中的裂纹渐渐扩大,已经隐约能看到列车的痕迹。

忽然,温简言似乎若有所觉,他扭过头,向着背后望去。

由四个纸人抬着的鲜红喜轿就在那里,两盏灯笼挂在轿前,一红一白,一喜一奠,在逐渐崩毁的世界中,闪烁着幽幽的诡异冷光,看不清面容的红衣女人仍坐在轿内,双手交叠,置于身前。

望着那道依然阴冷至极,仅仅只是注视就令人毛骨悚然的身影……

这一次,温简言却并不觉得恐惧。

“阿元!”

他提高声音。

和以往的每一次一样,身穿喜服的女人一动不动,不做出任何反应——她已经死去多年,只有职责以强烈执念的方式持久留存,永不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