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这一夜,漫长的好像没有尽头。
昭明殿的灯一直亮到天明。破晓时分,殿内人踏了出来,眼底血丝隐现,周身气压低沉。他大步走向马车,无人能窥见他的神情。
今日早朝的气氛格外怪异。
朝臣们的目光都似有若无的扫向文官队列一空位上。本来接近队尾的这位置不甚起眼,但此时却引来了诸多人的关注。
工部右侍郎代上了陈侍郎的告假折子。
文武百官心里有种果然如此之感,内心对昨日传言,又暗暗多了几许猜测。
永宁胡同,陈家。
陈今昭将耳房的薄门关上,走到榻边坐下。
榻上的人木然睁眼躺着,见她过来,僵硬的把脸挪向榻里侧,似是无颜面对她。
陈今昭没有看向她,目光落在了半旧窗户上的桑皮纸上。
上个月从庄子里回京后,她跟么娘就将窗户重新糊了张结实的桑皮纸,更挡风,更保暖。明明那会还一切都好,怎料这会情形急转直下,竟到了这种地步。
“幺娘,从你来到这个家里,就一直沉默寡言。你刚来时,我恐交浅言深泄露了身份,所以不敢与你接触太多,后来朝中事务繁乱,更无暇再顾忌你的想法。”
“我总想着,日子稳当过着就成,各人抱着各人的日子过,这样的岁月也挺好。可我错了,不过一个错眼的功夫,事情就演变成今日之情境。”
榻上传来了动静,但陈今昭依旧没看过去,只垂了眼盯着自己搭在膝上的双手。
“你我姊妹好似从未推心置腹的谈过,今日就开诚布公的谈一场罢。你暂且说不了话,就且听我说。”
她想了想,道,“就先从我自身说起罢。我与你说说,我来时的路。”
清润平和的嗓音缓缓在不大的室内流淌。
她说起了那个冬日,那个陈家灭顶一般的灾厄。说起了陈母的疯,稚鱼的哭,族人的环伺觊觎,以及母女三人无枝可依的绝境。
“其实真正算起来也不算无枝可依,我大可将家中田产、资财双手奉上,或依附陈家族人,或投奔宋家娘舅。总归来说,应该也是有生路的,不至于冻死饿死街头。可那样一来,我要赌的,就是他们的良心。”
“你在宋家庄活了这么些年,我那两娘舅是个什么品性,相信你比我更清楚。至于陈家的族人,或许坏不到份上,但也多不是品性纯良之辈。更何况陈家这块肉太肥了,利益当前,谁能忍住不上来咬上一口?”
陈今昭的声音停了停,“可即便如此,摆在明面上供我选择的路就这么两条,陈家、宋家择其一。我对此比较过,考虑过,比来比去,竟是投奔你家是最佳之选。”
榻上的幺娘想摇头,可脖上的剧痛撕扯的她做不出大的动作。她家是火坑啊,怎么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比起烂赌成性的大舅,二舅总的来说还是有几分底线的。再说娘亲舅大、骨肉亲情,他应也会顾忌两分罢?我想着,就算他求财求利,那也总得等到我跟稚鱼长大,再将我俩卖出个好价钱。而这期间的时间,可给我们母女三人缓冲之机,让我们有时间来为自己谋划。”
么娘拼命的撕扯出声音:“不……”
她无法想象,风光霁月的表兄如何跟她一般,陷入那样不见天日的泥沼中。
陈今昭摇摇头,“的确是行不通。落了人家的手,就会成为旁人手里的待宰羔羊,如何还敢奢望有逃出生天的一日?那时我就隐隐有了明悟,我决不能将自己及家人的命运,依附寄托于旁人身上。”
“我谁都信不过,我只信自己。”
“所以在那样的分叉口上,我决定走另外一条路。”
“我将所有筹码都压上,赢了全家安稳度日,输了也能得了痛快的死。总好过被人发卖、颠沛流离、受尽磋磨后落得个凄凉下场。”
“求学、挣束修、寒窗苦读、力争上游、经历大小科考……再到后来的朝廷的风卷云涌,没有一处是不难的。”
“但再难,我也未动过,让旁人成为我生命的依靠的念头。”
似乎意识她要说什么,榻上直趟的幺娘,灰败的面容上出现瑟缩、僵硬以及隐隐回避之态。
陈今昭终于看向了她。
整整一夜她都在想,对于幺娘来说,在对方最痛苦无望时候出现的她,会是什么的存在?是救命稻草,是余温,念想,是光,是生的希望?或许都有,总归这些糅杂起来的复杂情感,造就了幺娘的偏执。
所以她觉得,幺娘对她或许也非是有那种情愫,只是将她当做了一种精神支柱。当有朝一日当对方隐隐感觉要失去时,就会惶然无措犹似丢了命般,拼尽全力想要抓紧最后的余温。
归根结底,是么娘没有自己的主心骨。
“幺娘,你将自己看得太低太浅,将我看得太高太重了。可能我是在你最狼狈最无助的时候伸了援手,所以你视我为人生中的全部依靠。但我今日明确要告诉你的是,我不是你的倚靠,从来不是。”
她看着对方,出口的话不容人回避,“我非是因为你是幺娘,而伸出援手,而是因为你与我有血缘亲情。换作任何一个来投奔的表妹、表姐、表姨、表姑等等,我都会暂且收留,给她个落脚之地。之所以将你纳入陈家,也是因为你出现的恰如其分,那个时候我正在被袁二娘无止境的纠缠,恰缺对外的挡箭牌。”
“那个时间,换作另外一个表妹表姐,我也会迎她入陈家。”
“所以幺娘,别将我看得太高太好,我让你进陈家非是全然怜惜你,而是利益使然。换句话说,你非是倚靠着谁生存着,你是靠自己的价值在陈家站足了脚跟。我们之间互利互惠,不存在谁是谁的倚靠。”
么娘灰白的嘴唇抖了起来。
“这些年来,你帮助母亲打理家事,替我浆洗、缝补衣物,准备一日三餐,安排家用,勤俭持家,妥善处理邻里关系,还要替我挡掉外面的狂蜂浪蝶。你看,你明明靠着自己在这个家里立足,却为何总习惯把自己看低到尘埃里,非要寻个支柱来靠着,哪怕那只是虚幻的构想。”
“幺娘,你不是我的影子,我也做不来你的主心骨。”
陈今昭沉默了好一会,目光再次转向了窗上的桑皮纸。
“说是互惠互利,但这么多年相处下来,我早已视你为亲妹妹。而母亲,又何尝不是视你为亲女。你家自己看得很低很轻,性命可以说舍就舍,大抵也没考虑过你的自绝之举,会给陈家人带来何等的冲击。”
“其实我很想质问你一句,你是带着何等动机行这般决绝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