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当今天子,十三继位,韬光养晦,二十二岁诛嫪毐,平昌平君之乱,执掌秦国,厉兵秣马,夙兴夜寐,一日所批奏疏多达百斤,如今堪堪三十有六,便已一统六国,怎能不值得惊叹?”

太子神采飞扬,抑扬顿挫地夸夸他父亲,言语之间的骄傲,表露无遗。

“但这依然只是功。”头铁的淳于越强调。

“那诸位听说过茅焦劝谏的故事吗?”太子言笑晏晏。

当年他可劲劝嬴政,就是为了打造一个好的名声啊。这不就用上了?

儒生那边静默了几秒,伏胜应道:“我曾经听往咸阳游学的友人提起过。太后参与谋反,秦王甚怒,迁宫而离之。茅焦劝谏秦王要事亲以孝,以君王之尊,为天下表率,彰显孝义。

“秦王知错就改,即刻启程,带着太子亲自去迎接太后回来。母子俩和好如初,茅焦受封加赏,甚赞秦王。”

“既如此,天子孝义有加,善于纳谏,竟不算厚德载物吗?”太子讶异道。

淳于越一时语塞。

“我以为是算的。”伏胜的语气越加和缓,“听闻太子当年尚幼,长伴君侧,从头至尾见证了此事。”

“这可是我亲眼所见。”李世民对这人的好感也是噌噌上涨,笑意更浓,“如君所言,天子爱惜人才,不论国家,招贤之心,四海皆知。

“文有我们丞相李斯,武有国尉僚,水利有韩国送来的间者郑国,甚至赵国的降将庞煖李牧,都能在大秦得到重用。不论出身,一视同仁。这等胸怀,六国之主谁人能比?”

“封禅,与六国之主有何关系?”有儒生插话道,“当比的是先贤圣君。”

“儒家讲究仁德,推崇王道。平心而论,任人唯贤,虚心纳谏,孝敬亲长,哪一项还不够王道?”

李世民从容相问,“何况,还有太学。太学亦有许多儒生,他们可不像某些人一样,只知道‘尊古’,除了‘复兴周礼’,好像就没别的可说了。儒家之精义,难道不是仁义、礼治、王道与德化吗?”

伏胜与叔孙通同时点头,点了又点,可见是非常赞成了。

散装儒家,瞬间分崩离析。

伏胜和颜悦色道:“我对天子有所偏见,只见其鞭策天下,未见其兼修德行。来的路上听闻新的政令,明年起赋税由泰半降至五分一,请问是真的吗?”

“是真的。”李世民心花怒放,知道这局已经嬴了。

果然,伏胜礼貌地作揖俯首,笑着倒戈:“吾观太子,有如日月,允迪厥德,谟明弼谐,[1]鄙人不才,封禅之行,欲求随往,不知太子可否允准?”

“贤者随行,焉能推却?”太子乐了,“诸位但凡有意,皆可同行。只是这封禅的礼仪嘛……”

叔孙通积极道:“封禅之礼,极为繁琐。上一次封禅,还是在八百年前。时移世易,周不用商礼,那秦又何必非得循周礼呢?”

伏胜咳嗽了一声,显然对这句话有不同看法,但是欲言又止,没有跳出来反对。

李斯激赏道:“正是!秦自有秦礼。”

“周礼之中,适用的部分还是可取的。”伏胜低声。

“这个可以慢慢讨论。”李世民神清气爽,“诸位有什么建议,都可以写下来,与我们丞相和奉常,一一沟通。哪天上山,用什么车,着什么衣,牺牲何物,祭词如何,是刻碑还是燔柴,先燃香还是倒酒……都可以议。”

除了某些脸成猪肝色的激进分子,两边都勉强达成了共识,开始商讨各种流程和细节。

论着论着,就有跑题的了。

“你治尚书?我研诗的。”

“我读过你注的诗,确实很好,字义明晰,我还拿来给弟子发蒙的。”

“荣幸之至。”毛亨谦虚地一笑,“我从荀师那里习的《尚书》,但后来在金匮石室里看到了两种不同的版本,差得很多,便有点茫然,不知哪种更好了。”

“那太学的儒生学的是哪种呢?”伏胜关切道,“我这里也有,你何时有空,我们比对一下。”

“有乐经吗?”张苍悠然地凑着热闹,“越全越好。”

“乐经我收集的不多……”

“我有。”淳于越左边传来一个声音,还往前挪了挪。

“你是?”

“孔鲋。”孔子的八世孙。

“久仰大名。”

“我有孔夫子的手书。”孔鲋淡定微笑。

“什么?”荀门这边儒家的部分纷纷侧目,连太子都不免好奇,追问道,“真的是孔子亲笔吗?”

“太子殿下若有疑问,何不亲自鉴别一番?”孔鲋悠悠道,“寒舍离此不远,自孔夫子而下,诸多贤生的笔墨,家中都有珍藏。殿下及荀门诸君若有意,寒舍愿开蓬门,扫尘相迎。”

“这……”李世民犹豫了一秒钟。

“诗书礼乐春秋,兼而有之。”孔鲋补充道。

毛亨和张苍心动不已,试探道:“可以抄录带走吗?”

“当然。”孔鲋笑道,“不仅可以带走,诸君有任何疑惑,我都可以帮诸位答疑解惑。家中藏书,皆可观之。”

这是在互相引诱,互相倒戈吗?

不仅长辈们如此,连晚辈们也不知不觉混一起去了。

“你是谁的弟子?”

“我师浮丘。”

“你呢?”有人问到了韩信头上。

小韩信眨巴眨巴眼睛,如实道:“我是跟着太子来的。”

“可你的装扮,并不像从者……”

太子没有把小师弟当预备侍卫看待,而是跟带学生似的,名义上是师弟,实际上就是徒弟,收拾得很齐整。

“我的老师是赤松子,兴许你没有听说过。”韩信小声。

“赤松子?那位能断吉凶生死的神仙道者黄石公?”对方的声音马上提高了许多。

韩信不明白这人在激动什么,听得一愣一愣的:“想来是的。”

“黄石公在何处?我有很重要的事想请他老人家算算。”此人十分殷切地问。

“儒家不是不语,怪、力、乱、神吗?”韩信一字一顿,疑惑道。

“咳……”人在尴尬的时候,总是显得很忙碌。

双方就这么古古怪怪地交流了一整天,分开的时候,韩非手里多了几十份自荐书和介绍信。

吵归吵,争归争,和法家吵得脸红脖子粗,不妨碍他们偷偷摸摸、若无其事地为自家弟子争取进入太学的机会。

诸子百家之中,儒家向来是最重功名、最渴望世俗化的。不能接近王,还谈什么“王道”呢?

李世民对此乐见其成。拉一批打一批,分化对手,是他惯用的手段。

把自己人搞得多多的,把敌人搞得少少的,[2]任何时候,都能立于不败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