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化疗

“不要跪了。”陈舷说, “起来,方谕。”

方谕没动,跪在地上一直发抖。

陈舷心绪复杂, 费力地翻了个身。胃痛突然一下子又起来了,他痛得一哆嗦,肚子抽筋似的痉挛了一下。

他像个虾似的弓起身来, “呃”了声。

“……方谕……”

陈舷有气无力地喊他, 手在枕头上窸窸窣窣地往床边摸。

他“呃”出声的时候,方谕就吓得抬头, 这会儿已经连滚带爬地爬了起来。

“哥,”他脸色惨白地扒着栏杆,手放在他肩膀上, 声音急切,“哥, 怎么了?”

“胃疼。”陈舷凄惨地笑着,“真疼……你别跪了, 抱抱我。”

方谕赶紧爬上床头, 把他抱在怀里。

跟陈舷这个病的要死又常年精神有问题的人不一样, 方谕怀里温热。陈舷闭了闭眼,在他怀里,还是听见书院里的那些声音。

少年心动的风,和毫无尊严的折磨恐惧都在他的身体里, 连胃痛也是。

陈舷看见禁闭室生锈的天花板,一圈狗链好像还扣死在他脖子上,那些猪狗不如的过往又在心上浮起。

陈舷深吸一口气,抓住方谕还在冒血的手臂。

“不要原谅你,”他轻轻说, 脸上冷汗都疼得流下,“我不要就这么原谅你……很疼,你个混蛋……就算你带我跑了,就算你跪我,我也不原谅你……”

方谕没说话。

他把另一只手压在腿下,用力地把它压热了——实在是有点疼,方谕手上还有伤。

犹豫了阵,方谕试探着把手放到陈舷肚子上。

宽厚温热的手心贴近痛得痉挛的地方,陈舷好受了些。

他抓住方谕,把他只是试探的手,往自己的肚子上按下去。

没人会在胃疼的时候跟一个人形热水袋过不去。

“不要原谅我。”方谕说。

陈舷心里哑巴了瞬。

“我欠你很多,欠了你十二年,还没有还完,别心疼我。”方谕说,“不要就这么原谅我,哥。”

“跪你,不是想让你原谅我,是我本来就该跪你。”

陈舷没有做声。

方谕在他肚子上一下一下揉着,绕着圈揉。怕陈舷疼,他没敢太用力。

“这里疼吗?”他问陈舷。

“嗯。”

陈舷只哼唧了这么一声,没多说话。他缩了缩身子,往方谕怀里藏。

窗外玫瑰树下投进来的浅薄的暖光,在陈舷身上投下浅浅一片黄。光芒折在他闭上的长睫上,暖融融地化在厚绒的被子上。

陈舷瘦了太多,现在几乎只是个骨头架子,抱在怀里都硌得慌。他小小一团,像个病残了的小动物,站都站不起来。

和从前比,瘦了不知多少。

方谕想起从前。

以前陈舷练游泳,那时候他浑身肌肉匀称,白净,身上线条也好看。

陈舷总穿利落宽松的衣服,白的衣服尤其多。

上学路上,他总走在方谕前头,阳光一照,总把陈舷照得晃人。

那时候真好,陈舷没生病,总是蹦蹦跳跳地在他前面跑,浑身上下总有使不完的力气。冬天的时候他总是顺手从旁边的绿植丛上捞起一把雪,回头朝他脑袋上砸。

等方谕气急败坏地把盐似的雪从脸上撇干净,陈舷已经大笑着跑远了。

阴沉的灰天,飘飘的雪,陈舷一直弯着眼睛笑得明媚,就那么在他的记忆里一直往前跑,一直跑,在雪天里,跑向遥远的地方。

可到头来,弯弯绕绕了十二年,却偏偏是他没跑成。

怎么是他没跑成。

上学的时候,就他跑得最快,冠军总是他的,运动会上谁都赢不了他。

方谕紧抿住嘴,手颤抖起来。

好在陈舷没怎么发觉。他的精神貌似又不太好了,闭上了眼,疼得冷汗淋漓,胸膛起起伏伏。

方谕另一只手轻拍起他。

陈舷意识朦胧,慢慢睡着了,但还是本能地抓着他流血的手。半梦半醒间,他呼吸不畅地哼唧几声,又被梦魇到,手用力往上抓了抓,抠住他的伤口,用力地摁下去,抓出一大片淋漓的血。

方谕一动不动,任由胳膊上血流成河。他心想这也是他欠他哥的,他哥早为他流了好多好多血,所以他没动。

外头的灯光被窗框挡住,方谕坐在外头的灯光照不见的阴影里,整张脸躲在黑暗里,阴得晦暗难明。

他在陈舷肚子上一圈一圈地,慢慢揉着。

*

不知什么原因,这次陈舷难得睡得比较安稳,没有做梦。

只是他睡的觉浅,时不时地睁不开眼地清醒半会儿,睡得还是不安生。

等醒过来,陈舷一睁眼,脑门上一片温热。

一转头,他看见方谕两眼红肿,手放在他额头上,摩挲了他一会儿。

看陈舷回过神来,方谕才松了口气,抹了两下眼睛。

他居然又哭了。

陈舷合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平静了几分。

“又没睡吗?”

陈舷看见他眼底更浓的一圈黑,哑声问他。

“没事,”方谕吸吸鼻子,“对不起。”

陈舷没吭声,他扭过头,望着仪器上的数字。

“今天要化疗了,对吧。”方谕说,“早上你吃点什么?我去给你弄。”

“什么都不想吃。”陈舷说,“这几天,没什么胃口。”

“不吃也不太好……那我给你弄点温水喝吧。”

陈舷点点头。

方谕起身去给他倒温水。这人走路变得摇摇晃晃的,看起来像张来阵风就能吹飞的纸。

陈舷躺在床上,看着他一阵忙活,抬手捂住嘴,咳嗽了两声。

方谕小跑过来,把温水递到他手上,看他小口小口地喝下去。

他又把他的被子抻了抻。

陈舷看见他手臂上的血痕,那干净白皙的胳膊上多出几个触目惊心的血窟窿。

“……”

陈舷一看就知道是自己的杰作。

不太自在地沉默了会儿,他揣着答案问方谕:“手怎么了?”

方谕淡然地给他掖了掖被角,不甚在意:“没事,我撞到的。”

骗人。

还这么明晃晃地骗人。

方谕不怎么把伤口当回事,出去了一趟,把胳膊上的血痕洗干净,随手贴了两个创口贴,就不管了。

上午,陈舷就开始了化疗。

护士把陈舷的输液架子推来,挂了两个袋子上去,在他手背上扎了针,输上了液。

方谕坐在椅子上,两眼无神地看着陈舷的输液袋发呆。这几天他都没睡觉,眼睛都跟陈舷一样发木了。

袋子很快见底。

几天的化疗过去,陈舷越来越吃不下东西。每天躺在床上无端想吐,总是动不动就干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