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近溪村多山,耕地并不辽阔,梨花阿翁做货郎攒了钱后,四处雇人开荒才有现在的几十亩田地,有了粮食,他又开始做米粮生意,粮仓从一个建到四个…

十几年间,梨花家一直是最富裕的。

而现在,村道上那个裸着腿毛的赵铁牛竟说她家没有余粮了,怎么可能?

“三堂弟…”村民指着癫狂跑回家的赵铁牛,难以置信的问赵广安,“你家粮仓空了?”

“不然呢?”赵广安垂目,俯视着说话人,“你当我吃饱了撑着的没事带全家老小逃荒玩啊…”

“……”

村民们震在原地,而赵铁牛仍在呐喊,“媳妇,装上粮和水,咱逃难去啊。”

不知是不是太过急切,“啊”字都破音了。

关于逃难,昨晚老村长苦口婆心说了许多,他们再不当回事也知道老村长没有坏心,村里除了地主,老村长家的田地最多,这一走,庄稼只能烂在地里,明年田地该休耕,种不种,日子都不会好过。

村民们听到赵铁牛家里霹雳哐啷的,不由得烦躁,偏老村长还在远处嘶吼,“广安啊,咱祠堂祖宗们的牌位给你装好了,你记得搬上车啊。”

村民们心里头更乱了。

有急性子的汉子问他媳妇,“媳妇,咱跑不?”

他媳妇犹未回神,“往哪儿跑?”

还能往哪儿跑?当然是往城里跑啊,他扔了箩筐,“我问问娘去。”

知道地主家开仓放粮,村里老人孩子都出来凑热闹来了,孩子们围着牛车,满脸艳羡,而老人们的目光都被那口油漆锃亮的棺材吸引了去。

黄褐色的木材,纹路清晰,四周栩栩如生的花鸟相衬,比几年前看着更大气了。

望着这些羡慕的目光,老太太心里十分受用,脊背挺得直直的,目不斜视的看向前方。

见妯娌站在路边,两侧是箩筐和木桶,她清了清嗓子,“四弟妹,把棺材带上啊。”

师傅不做倒地木,生前不备好棺材,死后去哪儿弄棺材去?

老太太语重心长,“咱这把年纪,说没就没了,你不带棺材,死了咋整?”

“……”

妯娌两年轻时就不对付,分家后更甚,这些年,但凡遇到,必阴阳怪气对方一番。

因为元氏,老太太没少遭老吴氏白眼,也就棺材能让她高出一头。

装没看到对方射来的眼刀子,老太太贴心的唤几个侄子,“大壮,把你娘的棺材带上。”

赵大壮挠头,目光询问他阿耶。

老村长听到老太太语气就头疼,哑着嗓子道,“带上吧。”

几兄弟掉头进了院,凑热闹的老人们捏着下巴,脑子里快速合计着。

有年轻媳妇没搞明白眼前的状况,“谁逃荒带棺材啊?”

老太太不乐意了,带棺材怎么了?她还把死后烧的香蜡纸钱也带上了呢。

见问话的是堂亲,她没挤兑人,只道,“人老了,不知哪天就去了,有口棺材,我就是死也死得安心点。”

这话可说到老人们心坎上了,人过五十,图的不就一口好棺吗?

换成她们也要带棺材的。

老太太出了风头,滔滔不绝,“别看棺材占地,但能装东西啊,我家粮食都搁里面放着呢。”

她拍拍棺木,看向脸色铁青的妯娌,耐心道,“你把箩筐里的行李放棺材里,省事!”

老吴氏剜她一眼,胸闷不已。

要不是往后需要赵广昌帮衬,她非扑过去撕烂那张嘴不可。

不就显摆自己有口好棺吗?真那么喜欢,早点死啊…

老吴氏狰狞的背过身,见几个儿子推着牛头车出来,心道不好,她的棺材搁在柴棚,平日没怎么打扫,蒙了不少灰。

偷看老太太表情,果不其然,她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去了。

老太太眉开眼笑,心情大好,“老三,借一头牛给你四婶拉车。”

老吴氏瞪儿子,眼珠都快瞪出来了,见状,老村长急忙给她顺气,“趁日头不热,赶紧走。”

老吴氏歪了歪嘴,看他,“你真的不走?”

“走不了啊。”

他是族长,是族里人的主心骨,他要走了,真乱起来,族里人咋办?

赵家刚来近溪村时,不过十四人,几十年过去,族里的娃都几十个了,抛下他们逃荒,日后到底下如何跟列祖列宗交代?

他看向几个堂兄弟,“你们不走就先备好棺材。”

昨晚信誓旦旦反驳他的几个老人纠结起来。

就在这时,草草收了几件行李的赵铁牛挑着箩跑出来,“三堂弟,我们和你一起啊。”

箩筐里装着两个娃儿,随他的动作东摇西晃,哇哇尖叫着,兴奋极了。

其他孩子见了,撒泼打滚要坐箩筐去逃荒。

孩子声音尖细,这一闹,整个村道像炸了锅似的,闹得人头疼。

有大人哄道,“走走走,马上走。”

老村长当了真,再接再厉的劝,“庄稼死了,现在不走,寒冬吃什么?先前还指望广安他们能接济大家伙,现在连他家都没粮了,咱们留下不是等死吗?”

“对,大堂兄在县里有粮铺,跟着他不至于饿死…”

赵铁牛的声音振聋发聩,伴着他的话音落下,人群陷入沉寂,忽然,争先恐后的散开,风驰电掣的离去。

一群人奔走相告,“地主家没有余粮了,咱快逃难去啊,现在不跑,以后没得跑咯。”

奔跑的身影里,几个娇小驼背尤其快,她们边跑边喊,声音压过了哭闹的孩童,“大锤,大锤,你跑得快,先回家收拾啊。”

“狗蛋,狗蛋,别野了,阿奶带你逃荒啊。”

“喜妹,喜妹…”

震耳欲聋的呐喊声里,梨花总觉得族里人很兴奋,不禁怀疑老村长之前是不是用错了法子,瞧她堂阿翁跑得多快,老寒腿都快跑没了…

老村长也看到了,明明该欣慰的,结果更愁了,“怎么办哟。”

族里一百多人,加上其他几户人家,赵记粮铺哪儿住得下?

梨花不懂,“族里人肯离开不是好事吗?”

“可…”老村长愁眉不展,“可他们赖上你们了啊。”

“不更好吗?”梨花眼里满是高兴,语气真挚,“铺子里的粮给别人也是给,给族里人也是给啊。”

县里的情况也不好,旱灾时,衙门强行要求县里富户捐粮,富户离开后,衙门又把主意打到城中粮铺,那段记忆里,她家粮铺的粮全被官差拿走了。

既然这样,不如给族里人呢。

老村长看她不知事,目光投向老太太,老太太笑吟吟抚摸着自己的棺材,并未看他,倒是赵广安道,“不管怎么说,先进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