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第2/2页)

温向烛一袭红衣官服跪在队伍之首,背脊笔直。

景帝目光沉沉压下来,他却连睫毛都未颤一下,只微微抬首迎上那道视线。宽袖垂落,露出一截如玉的腕骨,修长的指节执着笏板,淡声重复:“陛下,臣愿往。”

柏简行凝着他的身影,牙关发颤几乎要把手中的笏板捏碎。

景帝闭上眼,沉沉吐出一口气:“退朝吧。”

“温相来一趟宣政殿。”

众臣悬在心口的大石头落了地,劫后余生般地往外退去,唯有温向烛逆着人群,走向了和他们截然相反的方向。

宣政殿内,金炉中沉香四起,龙涎香浸透满室。

景帝没急着说话,端起太监手中侍奉的茶水喝了一口。

“上次同你商议的事,怎么样了?”

温向烛略一垂眸:“回陛下的话,臣有了眉目。”

景帝咽下了茶水,道:“那便留在京城办这件事,江南那边,朕派王洋和孟卓去。”

“臣斗胆一问。”温向烛的目光落在帝王身上,“为何?”

帝王负手而立,神色肃然:“天子之命,需要理由吗?”

温向烛不避不退,眸色清透如琥珀,映着殿内跃动的烛光,透出几分冷澈的光:“非也。”

他道:“臣知陛下惜臣才华亦重臣能力,便不愿臣涉险。”

“但能发挥出来的才叫才华,能派上用场的才叫能力,否则皆为虚言。”

他手指轻动,拂过手中的笏板,声音轻缓却有力:“臣持笏而站,享万民供奉,应立于黎民百姓之前。”

“所以,陛下。让臣去吧。”

景帝忽而长叹一口气:“向烛啊,你还年轻。”

“太年轻了。”

“那就更应该派臣前往了,若是陛下此刻派遣年事已高的大臣们下江南,岂不寒了他们的心。”温向烛语气一松,道:“臣的命没有这么金贵。”

“朕知江南是你的故乡,你割舍不下情有可原。”

“不。”

温向烛唇边浮现点星笑意,温声道:“不是的陛下。”

“倘若此刻出现灾祸的不是江南,是西北是边疆,无论是哪,只要的北宁的国土——”

他顿了顿,接着道:

“臣皆愿往之。”

景帝看着眼前身形挺拔的青年,背过身去,好半晌才幽幽道:“……罢了,你去吧。”

*

温向烛出宫时,宫门已经没人了。只余两辆孤零零的马车滞留在原地,他脚步微顿,想了想还是没有进将军府的马车,脚步一拐上了自家的马车,不慎忽略了朝他挤眉弄眼炽阳。

柏简行坐在马车内,闭着眼睛像巍然不动的巨山,连呼吸都轻浅。

温向烛:……

“将军。”

他话音刚落,一阵猛力便覆上他的腕,紧接着坠入了一个滚烫的怀抱。

“温向烛。”

柏简行把脸埋入他的颈窝,吐出来的每一个尾音都在发颤。

“温向烛。”

“我在呢。”他抬手轻轻圈住男人的后背,故作玩笑道:“将军在叫魂吗?”

柏简行手臂倏地收紧,似两条巨钳锢住了他的腰身:“不许说这种话。”

温向烛沉默下来,柏简行一时也没开口。

小小的马车里只有交错的呼吸声、和鲜红的朝服下紧密相贴的心跳。

湿润的触感自肩头传来,洇湿了一小块衣料。温向烛错愕地抬起头来,第一眼便瞧见的便是柏简行红的可怖的眼睛。

“……你。”他咽了咽口水,“你哭了?”

就算加上上辈子,这也是他第一次看见柏简行掉泪。人人都道定远将军冷酷无情,活得像人形兵器,那一张俊逸的脸上好似不会出现除了“不高兴”和“我很烦”以外的任何情绪,让人敬而远之。

温向烛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看着他这样子一时慌了神,抬手给他擦泪:“你哭什么?”

“我又不是不回来。”

柏简行喉结滚了滚,声音很哑:“很危险。”

他紧紧攥住脸上那只手:“太危险了温向烛。”

“你每次上战场也很危险,这都是一样的。”

“不一样,我有全身而退的把握。你呢?”

温向烛不讲话了。

柏简行低头和他额头相抵,冰冷的气息喷洒在他脸上,压制着什么剧烈的情绪般:“……我很害怕。”

“我害怕,温向烛。”

温向烛扯了扯嘴角,捧住他的脸和他拉开些距离,逗他道:“定远将军也有害怕的东西吗?”

柏简行漆黑如墨的眼睛泛着血丝,刀刻霜裁的眉眼笼着沉甸甸的忧虑。

温向烛霎时僵住。

他后知后觉到,如果这是柏简行“哭”的表情的话,那他不是没见过,他早就看见过了。

上辈子北方蛮族进犯柏简行出征之时,他作为群臣之首前去城墙相送。城墙下铁甲如潮,为首之人玄甲红缨,行至城外忽然勒马回首,逆光之下只见马背上的人刀削斧刻的轮廓。

金戈折射的冷光一闪而过,恰划过他的眉梢。这一霎那,他和温向烛的视线转瞬即逝相接。

那时柏简行也是现在这般神色,他原以为只是因战事忧愁,以为只是为北方的形势胆寒——

“我有害怕的东西。”

柏简行的声音飘渺,不知从何处传来:

“我害怕你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