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面试

1995年3月。

京都的初春, 带着股寒意。

华夏公安大学犯罪心理学教研室里,正在进行今年的研究生复试。

办公室宽敞明亮,陈设朴素严谨。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 在磨得发亮的水磨石地板上投下斜长的光影, 气氛很严肃。

此刻的姜凌很激动。

因为此刻坐在她面前的五位教授, 全是我国最顶尖的犯罪心理学教授,尤其是坐在最中央的应璇玑教授,更是我国犯罪心理画像理论发展的第一人,也是姜凌一直仰望的存在。

姜凌脊背挺直如松,坐在硬木椅子上, 因为即将面对的考察,她的手心有些微微出汗, 但眼神沉稳坚定。

应璇玑教授今年46岁,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露出饱满智慧的前额。为了今年的研究生复试,她特地换下穿惯了的制服, 一件深灰色羊毛开衫搭浅色衬衫,沉静中带着一丝女性的柔和。

应璇玑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 面前放着姜凌的初试成绩单、报考材料、单位推荐信。想到侄子应松茂写来的推荐信, 应璇玑看向姜凌的目光带着一丝探究。眼前这个被侄子推崇的年轻女警,到底是璞玉还是言过其实?

侄子的信里, 用了很多赞誉之词。

——惊才绝艳、能力超群、思维缜密、有着令人惊叹的天赋与直觉。

字里行间,不难看出应松茂的仰慕与激动。

自己的侄子个性内敛、洁身自好, 他与自己的通信多半谈的是亲人、工作,从不曾如此赞美过一名女性。这让应璇玑有些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够让应松茂强烈推荐。

其余几位教授例行询问了一些简单的问题。

姜凌报考的是在职研究生,由单位推送, 历经严格政审,她的履历非常漂亮。再加上今年参加犯罪心理学复试的一共12名,姜凌是唯一的女性,这让教授们更加稀罕,态度很温和,问的问题都不尖锐。

——姜凌同学,你本职工作很出色,晏市公安局给你的评价很高,说你是心理画像的实践先锋。你和我们说说,你是怎么应用犯罪心理学对罪犯进行心理画像的?

——你是一线刑警,为什么不报考重实践的刑侦学,反而想到报考理论性更强的犯罪心理学专业?

——读研这三年,你有什么规划?

——在职读研,第一年必须全脱产,你这一点你有准备吗?

姜凌诚恳而礼貌地回答着教授们的问题,但她的心一直提着。她要报考的导师是应璇玑,可是应教授一直没有开口,不知道应教授是否愿意收下她。

到最后,应璇玑终于说话了。

她的声音平缓,但每个字都清晰有力:“姜凌同学,你为什么报考我的研究生?”

姜凌对应松茂私下里写过推荐信这件事一无所知,向来廉洁奉公的林卫东也没有提前打招呼,她的态度很坦然。

“应教授,我报考您的研究生,源于对您提出预防犯罪观点的认同,源于我经手的那些案件,尤其是那些……没能阻止的悲剧。”

姜凌眼前闪过一张张面孔:梁九善、林晓月、陈安平、孙小海……

“没有谁是天生的罪犯,每一桩案件的背后,都有一个血泪故事。有些人天生坏种,罪无可恕。有些人一步错、步步错,最终无法回头。有的人一时冲动,悔之晚矣。还有人则是原生家庭影响导致悲剧的发生。”

“怎样才能阻止这些悲剧的发生?这是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打击犯罪固然重要,但是,我认为预防犯罪更为迫切。罪犯受到了法律的制裁,可是被他们伤害过的人呢?那些被毁掉的家庭呢?死去的人没办法活转过来,被残忍对待的人心理阴影仍在,破碎的家庭无法再团圆。”

说到这里,姜凌的喉咙有些哽咽。

“我在刑侦一线接触过一些案件,每每破案之后都会心情无比沉重。我抓过一个纵火犯,他长期被欺凌打压、极度自卑,他纵火是为了被看见!我抓过一个杀人犯,他只有17岁,他杀人是因为对方以残忍手段杀了他养的狗。我抓过一个投毒犯,他是一名退休老人,他投毒是想让政府重视小区基础设施建设……”

“我在想,如果我能够早一点发现端倪,早一刻阻止犯罪发生,早一分采取干预手段,或许这些罪犯就不会成为罪犯!他们会和我们身边那些普通人一样,享受生活、安居乐业。”

“可是,我的力量太微小。虽然我意识到了预防犯罪的重要性,但真正要实施,涉及方方面面,远不是我一个人能够完成的。我在派出所工作时,曾提出过家庭-学校-社会联动的干预机制,但只启动过一次之后就搁浅了,因为我们警察太忙、要做的事情太多,而这个机制的实施却需要多方联动,有许多繁琐的、额外的工作,难度太大。”

姜凌的眼睛里有泪光在闪动,她深吸一口气,将涌上的泪意压下:“在我迷茫的时候,是我的父亲为我指引了方向,他建议我报考研究生,让自己继续学习、努力变强,这样才能拥有更多的话语权,才能推动预防犯罪理念的实现。”

说到这里,姜凌大胆地看向应璇玑,目光恳切:“应教授,我在报纸上看过您的新闻。您对青少年犯罪心理有深入的研究,提出了重视家庭教育、预防犯罪的观点。因此,当我决定提升自己的那一刻,我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您。”

应璇玑有些动容。

眼前这个女警,心思纯粹、眼神清澈,她是真的将“预防犯罪”作为理想与追求。侄子并没有说错,姜凌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

——是颗好苗子!

应璇玑微微挑眉:“所以,你认为犯罪心理学研究的终极价值,不在于破案,而在于‘防患于未然’?这个想法很理想化。人心幽暗,变化无穷,你如何定义‘潜在的可能’?如何避免滥用预测,造成新的不公?这需要的不仅仅是犯罪心理研究,更是对人性、社会、乃至制度层面的深刻理解与构建。你,做好准备去啃这块硬骨头了吗?”

这个问题,也正是姜凌等待已久的挑战。她的眼睛亮了起来,像点燃了两簇火焰。她拿出那份牛皮纸袋,抽出几页纸,上面是她结合多个案件梳理出的模式思考。

因为兴奋,姜凌的语速不由自主地加快:“是的,应教授,这很难,但并非无迹可寻。我注意到一些重复暴力犯罪的个体,在早期,尤其是青少年时期就表现出特定的行为模式和心理特质:极端的控制欲、共情能力的严重缺失、对暴力的病态迷恋或合理化,以及往往伴随的、被忽视或扭曲的家庭成长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