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章 尾声
九重天, 天荒牢。
远处是流转的星河,金色辇驾载着落日而归,九重天的一切好像都静沐在灿烂的奇光中。
不过,这一切与此处无关。
神侍从远方收回目光。
他是天荒牢的守官, 这个牢狱, 关着一些罪行极重的犯人, 他们大多逆天而行,最后落得个神体已毁的下场, 是故不见光明。
忽然, 近处传来脚步声。
神侍抬目看去, 来人一身褐袍,衣襟上印有虎纹,神侍连忙拜道:“英招(注)大人。”
英招颔首, 他神色有一丝匆忙, 似是接到了什么消息, 从远天赶来,“带我去看句芒。”
神侍有些意外。
英招大人要见春神?
那个千年前为救东方人族,贸然留下榑木枝,后来又以残像临世, 三度以神言亵渎天道的白帝之子?
东方人族覆灭, 乃是天道使然,春神如此逆天而行, 自当受惩处,是故他已在天荒牢关了千余年, 眼下连本命神树都毁了。
神侍如斯想着,却不敢多言,只应声道:“是。”
穿过蜿蜒的甬道, 还未来到尽头的牢房,便觉察出异样气息,盛大而温柔。
神侍一惊,跟着前方的英招一起,快步来到荒牢前。
只见一名眉眼温润的男子躺在一片绿泽中,拖住他的,是繁盛的榑木——那个本该枯萎的本命神树。而他几近透明的残相也清晰起来,神体竟有复苏的趋势。
此间异像,万年难见!
英招注视着句芒,良久,他伸出手,“给我看罪命盘。”
罪命盘是天道判罚的刻度,终年存放在天荒牢,诸神罪孽,皆以此为准。
神侍应声,立刻取来判物,英招捧在手上一观,只见罪命盘上,句芒的罪状竟真的不见了。
英招讶然,引来神决,以溯源之息打在罪命盘上。
只见这罪盘中心忽然交错开口,里头出现了二十年前,人间的一幕。
那是在东海的放逐岛上,青阳氏之主碾魂作药引,身体羽化,魂入清风。可就在这时,那截没了最后一片叶的榑木枝却没有凋零消散,它载着几片光羽,以及一缕化风的轻魂,任凭自己被海风托着,落入人间,坠在百里外的一处无名荒岛上,生了根,缓缓抽出新的枝叶。
尔后,它按照最为熟悉的模样,以光羽为己,重塑青阳氏·夙的身体,虚弱的魂被繁盛的榑木养好,两世的记忆从轮回边界唤回,缓缓流入只属于他的记忆之海。
英招叹道:“原来是这样么……”
端木怜反引浊气入天,妄图逆天而为;端木忘祭神剑种下溯荒印,扭转了天道为人族定下的命数;而青阳氏之主,碾魂为药,引木救人,改变了神罚对罪人的判词。
他们一起,以神难料的人之心,让命盘的刻度反向而行。
“天道既变了,罪便不存在了。”
“都说是神决定人的命运,可神族从来听天道行事,何尝为了一线生机如此拼命过。”英招看着句芒,“看来今日,与其说是神助人,不如说是人最后改变了天罡,救了濒死的神。”
英招笑了,目光看向远方,“当年四神零落,均无好下场,句芒复苏,想必,他也可以吧……”
他把罪名盘交还给神侍,离开前,淡淡抛下一句,“以天荒牢之名传音九重天,就说——春神回来了。”
神侍握着罪名盘,愣愣地看着英招的背影,大概是春神归来的消息太让人震惊,他一时竟没注意到罪名盘上溯源还未结束——
放逐木上最后有五只果,一朵花,在叶夙消散后,一果随治愈的魂,落入阿织的身体,四果乘着风,飘入人间。最后一朵花本该凋零,可忽然,它感知到什么,花瓣轻晃。这时,阿织的须弥戒上,一柄无名的佩剑脱戒而出,那副存了剑招第四式的残影带着一缕魂息,被愈魂之风送着,栖息入最后一朵花中,尔后花果脱落,循着远去的徒弟,先栖息在榑木繁盛的荒岛,直待魂愈遁入轮回。
……
又一年春,人间熙攘喧嚣,阿织走在宣都的闹市中,对叶夙说:“沿着长街往前走,就是祁王宫了。”
叶夙回来后,阿织每一年都会与他去各处走走,偶尔是妖山谷地,偶尔是红尘凡世。
沉睡二十年醒来,两世为人的记忆交织,大多数时候,他都能自处融洽,可是时而也混乱。
偶尔他会彻彻底底变回夙,以夙的立场静观奚琴一生,偶尔他会成为奚寒尽,以为世间除了生死无大事,便该逍遥自在。
阿织知道此事急不得,好在,他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
人间权位更替,帝位早已易主,而今的皇帝是当年祁王的三子。
叶夙注视着祁王宫,安静地道:“我记得这里。”
两人正待往前走,忽听一旁武馆传来一阵吵嚷声,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灰头土脸被人撵出来,好似为了驳回面子,擤了擤鼻涕,高声对周围的人说:“大伙儿听我一句啊,可都别上这家武馆学武,这武馆的老板有邪术,你跟他随便说两句花,他能把祖宗三代的底细问出来!”
话音落,只听“吱呀”一声,武馆二楼的窗户开了,一个眉眼疏朗的青袍男子闲适地倚窗而坐,手中拿了个酒葫芦,嘴边叼了根竹叶,笑道:“张兄上个月去东福来赊了酒钱,老板心善,不好问你讨,三天前又扮成算命先生诓走了梨花巷周翁的治病银子,今天更好,称自己师承什么山什么派什么豪侠,到我这里拐人来了。我不过是好心多问几句,想知道你何至于此,最多有病治病嘛,你倒好,说我会邪术,承蒙张兄抬举,这道仙之名,我可担不起。”
阿织和叶夙怔怔地看着那坐在窗前的青袍人,随后,他们的目光又不自觉落在张兄手中不自觉握着的竹箸上。
这根竹箸上……有魅羊的气息?
青袍人也似觉察到什么,目光一落,与阿织和叶夙对上。
他愣了一下,忽然翻身从二楼跃下,对阿织和叶夙道:“不知怎么,一见两位小友便觉得有缘,不知两位可愿……”
“山道人,山道人!不好了!”
话未说完,武馆内传来一声急切的叫喊。
山道人脸色一变,对阿织和叶夙道:“抱歉,馆中有急茬,改日再叙!”言罢,他应一声:“唉,来了!”
转身没入武馆中。
阿织和叶夙看着师父的背影,默然片刻,折身离开——人世广阔,缘分难寻,可既已相遇,改日又如何,来日总会方长。
远处青山如野,凡尘喧嚣如梦,转眼间,仙人已不见,唯余一把写着约期的无名剑斜倚在武馆门外,带着一泓温柔凌厉的剑气,等待故人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