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棋枰

一听到这话, 本就有几分心虚的王肱不免慌了神。

他当即板起脸,对着陈宫冷喝:“本府出城,自有要事。你一个小小的书掾, 不安分守命,干好手中的差事,竟还管起了郡官?”

浓黑的夜色掩饰了一切污浊,也盖住了陈宫面上一闪而逝的嘲讽:

“小小书掾,亦是天子之臣。而今——东郡内忧外患, 死中求生,郡太守却想独自携着包裹,逃之夭夭, 置僚属、百姓于不顾。”

陈宫上前一步, 凌厉的神色惊得王肱一抖, 怀中裹着金器的行囊险些被丢掷于地。

“敢问太守, 职分何在?气节何在?”

弃城而逃的心思被当面戳破,王肱脸色铁青,哆哆嗦嗦地抬手:

“你有气节?你有职分?这‘东郡太守’——让给你当便是。”

大约是从未听过如此可气可笑之事, 正强忍着勃然怒意的陈宫,不可抑制地仰首大笑。

王肱却好似见到了疯子, 悄悄往门客的身后躲。

那门客不好再装聋作哑, 上前一步:“陈书掾误会了, 使君出城,乃是为了巡视城防……”

陈宫停止笑,眼中带着丝丝血红, 一瞬不瞬地盯着王肱。

就在这时,三声更鼓响起,一人揣着袖, 吱呀一声,打开了府衙对面的大门。

“陈书掾,现下正是宵禁的时刻,莫要在外停留。”

身形壮硕,留着齐整胡髯的男子如此说道,至始至终没有看王肱一眼。

陈宫认出这是东郡人程立。

程立不曾出仕,但在黄巾之乱的那些年立下了守城的大功,备受乡人的尊崇。他曾多次受兖州牧征辟,始终推却不就,留在东郡潜心读书。

“太守弃城而走,东郡即将沦为流寇的猎场,仲德此时与我谈宵禁,岂不可笑?”陈宫冷笑不止,看向程立的眼神尽是不善。

陈宫自认与程立并无交情,与对方唯一的一次交谈,还是程立要将自己的名字改成“程昱”,户曹掾带着他来更替资料的时候。

在这种情况下,程立——程昱忽然出现,拿宵禁说事,让他进屋,不就是在袒护王肱,助纣为虐?

程昱仿佛并未感受到陈宫的怒火,一把抓住陈宫,将他往里拽。

陈宫大惊大怒,失色冷喝:“程仲德,你疯了不成?”

程昱借着体型之便,单手提着陈宫,抽出门后挂着的门栓,一把敲在陈宫的后颈。

他扶着被打晕的陈宫,转头看向目瞪口呆、不敢动弹的王肱:

“王太守,尽快出城。若迟了,那就走不了了。”

王肱连连点头,转身就走。没走两步,他又停下,回过身,迟疑地问:“为何帮我?”

程昱道:“我之所为,并非为了太守,而是为了东郡。”

王肱无法理解。他瞧着程昱那张缺乏表情波动的脸,又瞄了眼程昱手中那条又长又粗的门闩,不敢再问。

等王肱与他的门客离开,程昱关上门,插好闩,扛着陈宫往屋里走。

任城人吕虔坐在屋里,见程昱行事如此“粗直”,不由扶额。

“待明日陈公台醒来,怕是要发大火,烧掉你这间院子。”

程昱随手将陈宫往旁边一搁,无动于衷地饮酒:

“随他去。”

吕虔叹息:“上任太守死了,这任太守逃了,只短短半个月的时间……这叫什么事。”

“不破不立。”

程昱不紧不慢地给自己倒酒,好似风雨欲来、即将城破人亡的紧迫并不存在,

“何况,王肱心不在此,就算硬押着他又有何用?他并无守城之能。”

吕虔的心思全然不在酒水上,他捏着酒杯,踌躇道:

“要不,你来当这东郡……”

一直冷静多谋的程昱忽然呛了口酒水:

“莫要胡言。”

他瞥了眼陈宫,确认对方正晕着,这才继续道,

“四海之内,有谋才的能人数不胜数。可要说到霸主之相,如凤毛麟角——”

吕虔惊得几乎掉色:

“慎言!”

后汉衰微,却终究与周朝不同。

程昱此言,大不敬尔!

对于吕虔的警告,程昱并没有放在心上,自顾自地说道,

“前些时日,有人给我送了一封信,告知我——曹操曹孟德对东郡有意,让我行个方便。”

吕虔难藏惊讶之色:“曹孟德?”

“正是。”

吕虔皱眉:“此信透着古怪,是何人所写?”

“不管何人所写,有何目的,只要消息是真的,总归对我们有利。”

程昱毅然道,

“曹操,一世之雄也。若能择其为主,可救乱除暴,守一方之地。”

……

几日后。

新乡县西侧,林中。

葛玄抱着药篓进入营帐,随手从篓中取出一片竹叶,递给戏志才。

戏志才伸手接过,盯着翠绿的叶片,想起前几日包裹在胡桃楸叶内的烤鸡。

他略有几分晃神,翻过竹叶,在背面脉络处瞧见了一行微不可查的蝇头小字。

——信达,程昱知。

戏志才拈着竹叶的一段,递到油灯前。

火舌艰难地蚕食着叶片,许久才将绿叶烧成灰。

他收回手,将略微刺痛的食指、中指挨近耳垂,搓散热烫的温度。

“你真的与明远说开了?”

葛玄埋首整理着草药,忽然冷不丁地询问,

“你若真的坦诚相告,他这几日怎么没来寻你,反而与荀文若、郭奉孝处在一起?”

戏志才没有理会这个问题,只是压着声道:

“……曹操即将出兵,驰援东郡。这些日子不要再与外头传讯,以免被曹军发现异常。”

葛玄停下整理的手,瞪着眼,从口中发着气音:

“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如今我们确认了明远的安危,莫非,还要按照原定的计划……?”

“阿漻既然无事,自然不能让曹操失了东郡,遂了陶谦的意。”

戏志才如此道。

从“假意助曹操拿下东郡,利用陈宫置其于死地”到“真正地让曹操成为东郡太守”,只需要更改一个步骤。

“明日,我会向曹操提议——让他写一封信送到东武阳,向王肱示警。”

“王肱?他不是已经弃城而逃了吗?”

葛玄不解其意,却见戏志才哑然而笑:

“王肱弃城而逃,曹操如何得知?”

琢磨了几回,葛玄终于品到味。

以陈宫的脾气,如果他知道王肱逃跑,东郡被破有曹操的算计在内,知道真相的陈宫一定会怒而背叛,成为反刺曹操的那一把刀。

为了打消陈宫的怀疑,将戏做全,适当的表演是有必要的。

“原来如此。毕竟曹操援救东郡的时机太过巧合,陈宫虽然见事迟,却也是个聪明人,迟早会想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