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对谈

只听“咣当”一声, 青铜酒卮摔在案上,打出突兀的声响。

顾至闻声侧眸,没注意顶上结了一半的发髻倏然散落, 披在肩头。

桌案边缘,郭嘉维持着握杯的姿势,直到酒卮中流出的清酒摇摇欲坠地停在案边,他才回神。

“唉,这人还未老, 手就开始打颤了。”

顶着顾至投来的注视,郭嘉唉声叹气、煞有其事地捶了捶自己的胳膊,

“手啊手, 你怎么这般不听话?”

顾至盯着郭嘉, 试图从他半真半伪的神情中找到真实的情绪:

“……你怎么好似在看我笑话?”

“冤枉啊, ”郭嘉拖长了音, 摇头晃脑,呜呼哀哉,

“我耳朵不好, 刚才打了鸣,什么都没听见。”

顾至品着郭嘉的这句话, 回过味来:“我方才之言, 莫非不妥?”

此时, 郭嘉刚擦去桌案上的酒渍,听到顾至的话,不由露出一道意味不明的笑。

他正要开口, 余光捕捉到略带几分告诫的凝视,识时务地将作弄的话咽了下去。

“倒是谈不上不妥,”

荀彧已将发髻重新理好, 绑了发带,巧妙地固定,

“若阿漻到某户人家做客,且是第一次登门,依照情理,的确该拜见那一户家中的长者,以示敬重。”

在登门时主动拜见最年长、辈分最高的尊者,这是初次做客的礼节,并非好友之间的礼节。

他与郭嘉、志才相交多年,亦不曾以两家的名义相邀,没有见过各自的尊长。

在并非受邀做客的前提下,主动提出拜见长辈的请求,除了请罪与求人办事,就只剩下结拜兄弟,姻亲,以及……

思绪因风而中断。那道风并非从窗外而来,而是自他的心房迸流而出,地动山摧。

他望着指尖的墨发,凝滞的意识再度归拢,一字一顿地读出未尽之语。

——以及结发之人。

心中的异样转瞬即逝,他掩去眼底的纷扰,小心地避开所有不该出现的话题。

“你我如今追随主公,并未安家,倒是不必……特意拜见长辈。”

一时之间,荀彧也不知该怎么委婉地解释,才能在说清道理的同时,不让顾至因为方才的事而窘困。

似生怕自己说重一个字,他转到顾至身前,平直凝视。

“若今后找到定居之所,阿漻到我家来……”

不远处,某个人忽然清了清嗓。

顾至摒着呼吸,等待荀彧接下来的话,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摒息,只凭着直觉这么做。

眼看着荀彧刚说了半句,就因为旁边清嗓的声音而停顿,顾至等了许久,最终只等来一片静音,不由将死鱼般的目光投向郭嘉。

郭嘉丝毫没有做了“大好事”的自觉,他一下子捶手,一下子揉脸,一下子拉耳朵:

“唉,人老了,不仅耳鸣、手抖、齿痛,还喉咙发痒。”

顾至:“……”

他总觉得郭嘉在捣乱,但他没有证据。

荀彧已敛祍起身,看不清神色:“我去寻志才。”

“那我……”

未等顾至开口,一只手已轻轻落在他的发顶。

“阿漻在这休息一会儿,炳烛买了芦菔与肋排,正在后堂熬汤,等会儿就能喝了。”

芦菔,即白萝卜。顾至不喜欢炒白萝卜的味道,但是白萝卜与排骨熬成的汤甚合他的口味。

心中惦记着戏志才与荀彧的会谈,顾至觉得,这汤他也不是非喝不可。

只是,虽然他很想知道戏志才与荀彧会聊些什么,但另外两人似乎都不想让他参与。

片刻迟疑,顾至最终选择听从荀彧的叮嘱。

“好。”

等荀彧离开衙署,顾至顷刻间沉了神色,看向郭嘉:“奉孝今日似乎甚是反常?”

郭嘉像是真的齿痛,捂着右侧的脸。脸部肌肉猛地扭出一个类似笑的表情,又被他狠狠按回:

“‘拜访故友长辈’的仪礼,阿漻是从哪儿听来的?”

郭嘉不答反问,顾至自然也不会有问必答。

说到底,先前那个仪礼只是他的猜测,根据戏志才的话语与周瑜拜见孙策之母的典故而做出的猜想,并不是别人告诉他的。

如今想来,他大概误解了什么。《三国志》中所记载的“升堂拜母,有无通共[1]”应当另有缘由,周瑜与孙策结的是两家“有无通共”的情谊,并非因为是朋友而专门去见了他的母亲。

不过……即使他误解了,把两家的情谊之礼当成了好友间的礼节,郭嘉有必要表现得这么夸张吗?

望着郭嘉扭成波浪形的面颊,顾至陷入沉默。

府衙后方,巷道尽头,一处二室一堂的院落内。

荀彧走进敞开的大门,不知为何,忽地想起项庄舞剑的典故。

他步履微顿,并未退怯,关了院门,径直入屋。

堂屋的门亦是大敞,戏志才坐在离门最远的方位,见他到来,往东侧一指。

“请坐。”

荀彧打量着戏志才的神色,见他神色澹然,瞧不出别样的情绪,一时之间,心绪难定。

他在客座坐下,还未开口,熟悉的玉簪出现在戏志才的指间。素洁无暇的白玉一尘不染,此刻,却不知何故,看起来竟有些晃眼。

“志才若有事相询,直接找我便是,何必让阿漻多走一遭?”

“文若忙于公务,却因阿漻的一句话,于一刻钟内来到我的院中……何故?”

荀彧一时默然。

主座,戏志才将玉簪放入匣中,搁在旁侧。

“因为文若想做阿漻的‘兄长’?”

他着重强调兄长二字,原本看不清蕴意的双瞳骤然生寒,冷意如霜,

“既为兄长,何以赠簪?”

“簪以固发,簪以固冠,所需所求,合情合仪。”

荀彧正色而答。他从未质疑过己身,却因听到下一句话而怔愣当场。

“那你可知,簪可为纳征之礼?”

纳征,昏礼中的第四礼,由提亲一方往另一方纳吉、送聘。

荀彧素来磊落坦荡,俯仰无愧。他无惧于戏志才的质问,唯独在听闻此言时,瞳眸骤然一颤。

“……我与阿漻皆为男子。”

“可为”,并非“必为”。纳征之礼无定数,簪不过是其中可供选择的一种。

何况,男子之簪,与女子之簪并不相同。

那时候,他送出此簪,并无任何私念,只是因为那是送予顾至的生辰之礼。

男子二十而冠,以簪固冠。

十五而束,以簪固发。

而玉为护佑之器,可定魇安神。

他祈盼顾至能安乐康顺,福寿绵长,未曾想过……

“男子又如何?”戏志才反诘,“若你并无他意,赠簪倒也并无不可。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