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佳人
张机唇角翕动, 似有疑问。但他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只让曹昂兄弟找来一张矮几,摆在院中。
顾至让幼童们分好组, 依次站好,先后问诊。
这番坐诊持续了大半日。待一切结束后,曹昂从鞶囊中取出一块金锭,作为诊金,却被张机婉拒。
“前些时日在贵府取的诊金已然足够, 大公子无需再付。”
曹昂正容道:“此为此,彼为彼,既然劳烦了先生, 便该循例酬谢。”
若换了旁人, 话说到这份上, 十有八九会顺势笑纳。
然而张机丝毫不为曹昂的言语所动, 只是笑道。
“大公子有所不知,张某不缺家赀,出诊只为心中之愿。在其他州县, 张某亦常常在外义诊,不收分文, 此次为稚子诊, 正应张某心中之愿, 自当分毫不取。”
原本尚有几分迟疑的曹昂闻言,舒展眉宇:
“先生高义,若昂执意如此, 倒是辱没了先生。”
他豁然行礼,以示感谢。
“官署尚有要事,不便久留。家仆已为二位备好车马, 若二位有需求,可告知家仆一声。”
“多谢大公子好意,张某自行回去便可。”
几人就此分道,张机收起素色脉枕与青莲色的布囊,背到身后。
“明远托付于我的事,俱已办妥。若无其他事,明日一早,我便离开许都。”
“这几日有劳仲景兄相助。待下月仲景兄归来,我们再畅饮一杯。”
想到昨日郭嘉的捉弄与荀彧的衷心之语,顾至唇边细微地上扬,转瞬即逝,
“待到那时……兴许真的要请仲景兄喝一杯‘喜酒’。”
“当真?”张机回过身,将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
“前年我与明远琐谈,明远说自己并无成家的心思,如今竟是改了主意。只不知明远是要与哪一位佳人结两姓之好?”
“确是佳人,只不过并非仲景兄所想的‘佳人’。”
佳人,既可指代才貌过人的女子,也可指代君子贤者。
“惟佳人之永都兮,更统世而自贶[1]。”
顾至念了一句屈原的名句,虽未直白地说明缘由,但只凭两句委婉的解释,已足够诗书之家的张机品读真相。
“你……”
张机熟读先秦子集,自然知道这一句“佳人”的蕴意。他愣了许久,神色仍然镇静,捉着包囊束带的手却在隐隐抖动,
“你……可想好了?”
“已想到无事可想。”
张机深知他的脾性,几番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拍他的肩背,
“待到吃酒的那日,我定备上贺礼。”
翌日,天边刚升起蒙蒙亮光,张机就已收拾好行囊。
顾至同样起了个大早,为他送行。
等顾至送完张机,与候在城门口的荀彧一同回到城中,正好是卯时三刻。
这日郭嘉已回到自己家中,顾至径直来到郭嘉的屋宅附近,翻入院墙,敲响郭嘉的房门。
屋里面久久没有回应,顾至直接将郭嘉刨出床铺:
“奉孝莫要忘记你我的约定。”
眼瞧着郭嘉还未开始锻体就已瘫成一团,顾至适时地为他打了一针强心剂,
“今日文若与阿兄亦会一同前往。”
听到这句话,郭嘉当即支起身:“当真?”
“当真。”
原本萎靡不振的郭嘉一改旧貌,以最快的速度做了简单的洗漱。
等他离开耳房,顾至早已打开院门,与荀彧一同在院门边等候。
“走,去喊志才。”
荀彧瞧见郭嘉精神焕发的模样,猜到其中的因由,不由无奈。
戏志才的住所离这不远,尚不到五百步。
因着体力还未消耗多少,郭嘉步履飞快。他正要怂恿顾至效仿刚才的举措,翻墙去把戏志才从被窝里“刨”出来,一个急转,就瞧见戏志才衣裳齐整地站在屋檐下,神色平静,像是已经等候多时。
郭嘉唇角那一分微小的弧度彻底消失。
等从城外那座半高不高的小山上走了个来回,其他人都气息匀称,步履平缓,唯有一人格格不入。
感受到身后如有实质的残念,顾至总算捡回了一些良心。
“明日奉孝可在家中休息。”
郭嘉看起来并无多少喜悦:“那明日之后?”
“外甥儿提灯。”
照旧。
郭嘉顿了片刻,无师自通地领会了这半句歇后语的蕴意。
“命矣,苦甚。”
“前方有人。”
倏然,走在最后的戏志才开口提醒,同一时刻,荀彧与顾至也看到了林影间的人。
“是二公子与徐义士。”荀彧低声出言,转向顾至,“可要过去?”
顾至颔首。
虽说没有特意过去打招呼必要,但前方是必经之路,除非他们绕道,不然总会碰上。
几人沿着山路而下,缓步前行。
数年未见,徐庶蓄起了寸长的下须,眼中已不再有当初的红血丝,比昔日更多了几分精神。
他的身侧站着一名五尺高的孩童,面容整洁,五官端正,穿着一件新制的布衣,谨慎而拘谨地站在一旁。
顾至等人没有遮掩自己的行迹,正朝着几人方向的徐庶一眼就捕捉到他们的所在。
“戏兄弟,顾郎。”他向前疾走两步,抱拳行礼,“荀侍中,郭祭酒。”
“元直兄,许久未见。”
因着戏志才不好出面叙旧,顾至上前一步,回礼。
略作寒暄,顾至转向曹丕。
“二公子今日也来登山?”
曹丕道:“此处胜景无边,难免逗留,正巧遇见了几位。”
顾至扫到他背后的箭篓与身后整装待发的仆从,明白了因由。
曹丕素来喜爱策马轻裘,田间狩猎,“载驰载驱,聊以忘忧[2]”。如此秋高气爽,天色宜人的日子,正适合秋狩。
郭嘉与徐庶的接触不算深,因着顾至与戏志才的缘故,他与徐庶也称得上是“共饮之交”,此刻见徐庶身边站着一个孩童,顿时起了探问的心思。
“几年不见,元直兄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我并非这个孩子的生父,”徐庶仍是直来直往的脾性,坦言道,
“只是在来此的路上,受他病重的父亲所托,照拂一二。”
说到这,徐庶蓄须的面颊一皱,“我孤身一人,独来独往惯了,着实不知该怎么照顾孩童,倒是让这孩子随我餐风露宿,在外受苦。”
徐庶生性不拘,喜好在外游历。在他为母守完孝后,这些年来,一直在各地云游,居无定所。
曹丕听了徐庶的话,即刻道:“城中有一处宅院,是我长兄所设,为无处可去的稚子提供容身之所。若义士有此需求,可将此子安置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