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宗法
瞧见顾至, 曹操支起身,将掉落的防风布拾起,重新系在额前。
“明远怎么不在家中享受宴尔之乐, 一大早就来孤这儿?”
顾至在榻边坐下,盯着曹操头上被汗水浸湿的布条:“不知主公身子不适,竟贸然打扰。”
“与明远无尤,是孤昨晚起夜时吹了风,”曹操捂着额叹了一声, “这头风病来势汹汹,倒是烦人得很。”
顾至没有接话,他知道曹操有未尽之语。果不其然, 在短暂的停顿后, 曹操再次叹了一声。
“孤大约是老了, 这些时日总是想起过去的事。”
顾至随口道:“主公还不到花甲之年, 何来‘老了’一说?”
“自古以来,能活到七十者寥寥可数。孤今年已五十又九,即便长寿些, 也不过还有十年的寿数。”
顾至吃不准曹操这段话的用意,不知道他是因为迟暮的衰老而感慨, 还是另有玄机。
只这么多年的相处, 顾至也早已摸出一套堪称万金油的应对之法。不管曹操是何意图, 只要他已读乱回,这招就落不到他的身上。
“听闻主公近日后院增添了喜事,还未来得及与主公道喜。”
曹操也早已习惯顾至的做派, 见他不接自己的话茬,倒也没有生恼。
他径直道:“在明远眼中,子脩可堪重任?”
曹操省去铺垫, 不再拐弯抹角,这对顾至来说倒是一件好事。
只是这个问题,着实与送命题没什么不同。
“主公是想臣‘据实以告’,还是‘巧言令色’?”
“巧言令色”这四个字用在顾至身上当真新奇得紧。一时之间,曹操顾不得旁处,打趣道。
“若是‘巧言令色’,该如何说道?明远替孤展露一手。”
顾至登时收了闲散的神色,堆起一个伪饰的笑:
“主公英明极顶,心中自有答案,岂需要愚臣的拙见?”
抑扬顿挫的腔调听得曹操一乐,顾不上隐隐疼痛的头,忍不住合掌大笑。
笑到一半,曹操回过味,刻意板着脸问:
“明远莫不是在变着法地骂孤?”
若说“主公英明”是“巧言令色”,那“据实以告”,岂不是反着来?
见曹操板着脸,眼中却是一片平和,并未真的动怒,顾至心中有数,随口答道。
“岂敢折损主公,不过是在变着法地自夸罢了。”
望着眼前对答如流,比初见时少了些许随性的顾至,曹操几度欲言又止。
最终,他只是叹道:“孤并非有意为难,不过随口一问。明远可畅所欲言,无需避忌。”
顾至实在不想当曹操的知心顾问,但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他便也只能顺势应对:
“那便要看主公,想要大公子担负哪一个重任了。”
曹操屏退左右侍从,紧盯着顾至,缓缓道:
“子脩仁孝,待人温厚,却不知权变,不善变通……”
相处了这么多年,哪怕从未与曹操真正交心,顾至也能从只言片语,窥见曹操的真实想法。
曹操哪是因为曹昂的能力而不满,分明另有缘由。
以曹昂的能力,尚不至于落下一个“不知权变,不善变通”的评语。
大概率是曹昂做了什么“不识时务”的事,惹了曹操的不快。
在这种多说多错,不说又会错上加错的时候,顾至没有立即为曹昂声辩,而是沉吟了片刻,举了一个典故。
“成康之治,立嫡立长,止殷商九世之乱。”
成康之治,又称成康盛世,是西周最为强盛的时段。
它证明了宗法制的好处,体现了嫡长子继承制的优势。
曹昂是曹操名义上的嫡长子,本身又极具能力,比底下的弟弟年长了十几岁。
环夫人所生的曹冲倒是有神童之称,也最受曹操的喜爱。可曹冲年岁太小,比曹昂小了二十几岁,根基过浅,又体弱多病。在曹家还未谋得天下的此刻,着实不适合当继承人。
“主幼臣强,绝非善事。而主公的公子们各个出众……”
剩下的顾至没有再说下去,但曹操已然意会。
因为优秀的儿子太多,曹操才起了别样的心思。
可正是因为优秀的儿子太多,他才没得选,只能选择作为嫡长子,又有年龄、根基优势的曹昂。
他还未成为天下共主,绝不能因为个人情感,将自己的子嗣,将自己的基业置于漩涡之中。
“倘若主公当真属意某位公子,倒也不是不可。只需择一伊、霍之臣,再削弱宗室……”
“绝对不可。”曹操顿时蹙眉,断然否决,
“伊、霍之臣?焉知不是王莽、梁冀之流?”
听到这话,顾至目光微顿。
就“公然杀死天子”这件事来说,彼时篡魏的权臣司马氏,还真的与梁冀有着共通的语言。
以曹操的眼界,见一而知三。他知道其中的弊端,不必顾至再劝,他就已打消原来的念头。
顾至知道曹操的心结仍未放下,但他深知适可而止的道理,没有继续细说。
他没有忘记今天的来意,等曹操独自消化了片刻,直入正题。
“今日来见主公,是有一事相求。”
曹操仍想着烦心事,听顾至这么说,他的眼中掠过一道暗影,面上含着笑意询问:
“难得听明远说‘相求’二字,不知是为了哪一件事?”
顾至神色如常,像是对曹操的猜疑一无所觉:“昨日请主公饮了喜酒……”
在曹操笑意微敛的聆听中,顾至接了下一句话。
“今日请主公好人做到底,给我几天昏假。”
曹操难辩真假的笑容被狐疑取代。
“昏假……?”
这是他从未听过的词汇,只能耐着性反问。
“何为‘昏假’?”
“既然办了昏礼,就该庆祝一番,四处游山玩水。我想与文若一同出游,休沐个一年半载,特来找主公批准。”
“……”因为太过震撼,曹操一时之间竟不知从何说起,只抓住了最紧要的那个词,“一年半载?”
顾至刻意叹气道:“各州、郡路途遥远,出行不便。若要到稍远的州郡游玩,动辄月余,这一年半载,已是往少了算。”
由于顾至的这番话过于理直气壮,曹操哽了许久,方才开口:
“明远可尽兴出游,孤不阻拦。只是文若身在尚书台,居中持重,乃孤之肱骨。你要是带走文若,还带走个一年半载,这让尚书台如何运转?”
顾至淡声道:“主公帐下的能臣,如过江之鲫,独缺文若一人乎?”
纵然荀彧如此重要,在原著与史籍中,曹操都不曾念旧怜才,反而将他逼上绝路。
既然如此,他为何不能带走荀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