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天家无父子(第2/4页)

隔得远,眉目瞧不真切,慢慢地,随着那昂扬又不失雍容的步伐走近,终于整道身影从昏暗的门廊下迈出,曝入这片霞光里。

只见他头戴乌纱翼梁冠,身着绛红衮龙王袍,脚踩织金皂靴,身形是清瘦的,个子却显见比三年前要高出一大截,绯丽的斜阳越过远处层叠的翘檐,落在那张脸上,那是一张何其明朗蔚然的脸,眉骨高阔,鼻梁秀挺,贵气天成,漆黑的眼珠绽放出一股咄咄逼人的亮芒,那抹亮芒未被屈辱折色,一如三年前,雨侵不灭,火欺不焦。

七公主等这一日等了三年,忍不住失声扑过去,抱住他大哭,“七弟!”

朱成毓牢牢接住自己二姐,眼眶泛着红,抱着她略带哽咽,“二……

“这些年苦了你了……”七公主得知王显救出七弟时,一点准备都没有,还跟做梦似的,一面为老首辅的牺牲而痛心,一面为七弟沉冤昭雪而欢喜,两种情绪久久交织在她心口,令她好不难受。

朱成毓温声安抚她,“我在王府吃住随心,能有什么苦,比不得姐姐周旋朝廷与后宫,备受煎熬。”

七公主从他怀里钻出来,看着已褪去稚嫩的弟弟,抚了抚他面颊,“七弟,你长大了。”

朱成毓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而是看向对面那位英武男子,认出是长孙陵,问道,“王阁老何在?”

他显见已从小内使口中得知了事情始末。

长孙陵和谢茹韵二人先朝他施了一礼,旋即回道,

“一刻钟前,老首辅狱中赐死。”

朱成毓眼底闪过一丝锐芒,眉心仿佛被针刺了一下,失神不语。

即便明知是王显救的他,他甚至还不能露出一丝谢意,甚至明面上还要对着这样一位忠骨贞臣发出不满,默默地将他的好镌刻在心里,被圈禁在王府时,尚只是身上背负骂名,心里是干净敞亮的,从今日起,迈出这道门槛,往后无数个日日夜夜,他要学会忍辱负重,将心里的天真幼稚给摘干净,如此,前辈们的血泪方没有白流。

朱成毓压下喉头翻滚的酸涩,复又抬起眸,望向宫墙方向,眼神清澈而昂然,

“来人。”

“在。”

“带本王面圣!”

朱成毓话落登上华丽的宫车,与七公主一道朝午门方向驶去。

宁王府就在东华门外两个街口,不消一刻钟,马车停在午门前,

正三门常年关闭,非天子不入,朱成毓下车,从东掖门入宫,七公主陪着他行至奉天门外,与他道,“七弟,我随你一道面见父皇。”

七弟性子随了母后,眼里揉不得沙子,眼下被冤枉了三年,定是满腹冤屈,保不准进了御书房,要与父皇吵起来,七公主不愿看到好不容易有了转机的父子俩又闹出隔阂,决心同往。

不料,那刚出囹圄的少年,缓缓推开她手臂,目光从头顶那片久违的蓝空,移至远处巍峨的奉天殿,摇头道,

“今日,这路,我一人来走。”

他不再是那个被舅舅表兄,母后和二姐护在羽翼下的孩子。

含冤负屈三年,他该长大了。

他该要担起这副担子,背负所有人的属望,一往直前。

七公主见他神情坚毅,犹豫了片刻,终究没有坚持,

“好。”她往后退了一步。

朱成毓顺着一百零八石阶往上。

时辰不早,官署区的人已陆续下衙,奉天殿前的丹墀也无人烟,斜阳落去了殿后,天地一片清明。

浩瀚无边的晚风在他身后交织,将他衣袂掀得飞扬,广阔的丹墀独独剩了他一人,衬得他好似天地间一缥缈的孤鸿,他提着蔽膝,一步一步往上迈,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步子迈得如此小心翼翼,好似踩着的不是冷冰冰的石阶,而是无数将士奔腾的热血,无数截枯骨给他搭成的天梯。

再也不能由着过去的性子来。

再也不能意气用事。

从此时此刻始,他断不能再叫任何忠臣良将为他牺牲。

天家无父子。

朱成毓抱着这份笃定的信念,大步踏上奉天殿。

刘珍早候了他多时,看到他那一刻,险些没认出来,望着那张堪称华丽的俊脸,含着喜悦朝他行礼,“殿下,您可回来了。”

朱成毓来到廊庑下立定,还是那副灼灼如玉的姿态,朝他回了一礼,“阿翁。”

刘珍哽咽不已,连连摇头,避开不受他的礼,领着他往里去。

而御书房内的皇帝,已听到朱成毓的嗓音,扶着御案,看了一眼家常闲坐的炕床,以及端正威严的蟠龙宝座,犹豫了片刻,还是坐在宝座上,等着儿子进门。

少顷,前方的珠帘被人掀开,垮进一道高瘦的身影。

皇帝一手搭在御案,定定看了他一眼,乍然望去,无比陌生,只见那张脸明显褪去了三年前那份稚嫩,五官轮廓分明,身量更是高出不少,站在珠帘处,比当年的蔺昭还要高出一些,好在细看来,眉眼依旧熟悉,遒美依旧,那一身锐利也昭彰如昨。

心情复杂之余,多少带着些许欣慰。

皇帝默默坐着没动。

朱成毓瞧见皇帝那一瞬,步子也不由顿住,视线久久凝着他,随着步伐逼近,眼眶一点点变得深红,最后绕过御案,来到皇帝跟前,扑通一声跪下来,抱着皇帝膝头大哭,

“父皇!”

这一声哭,久违而热烈,生生要将皇帝那素来冷硬的心口给掰开,惹得他老人家眼眶也泛了红,下意识抬起手要去抚他,至半路又略生几分迟疑,最终见他哭得颤抖,还是咬牙抚上去,“毓……

“父皇让你蒙冤三年,你恨父皇吗?”他嗓音带着几分克制的平稳。

朱成毓红着眼抬起眸,脸上交织着泪痕,无不委屈地望着他,

“怨过……”

那模样极像出笼的小兽窜来父母跟前求宠,惹得皇帝心生怜惜,抬手覆上他眉眼,揉了揉他额角,哑声问,“然后呢?”

朱成毓吸了吸鼻子,“怨也没用,父皇还是狠心扔下我不管。”

皇帝听了这话,心里忍不住又软了几分,半是爱怜半是斥责,“整整三年,你明知自己是冤枉的,为何不上书申辩?”

朱成毓抬起眼,视线与他相交,少年那张脸依然锐利分明,斩钉截铁道,

“您是我的爹爹,我咬着牙梗着脖子想,我就不信爹爹能冤枉我一辈子!”

这话狠狠往皇帝心口一擂,将那点迟疑顾虑和担忧给擂没了。

“你这脾气呀!”皇帝心疼地将他搂在怀里,抚着他后脑勺,叹道,“你像谁不好,非得像你娘。”

“你娘三年不搭理朕,你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