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从崔家牙行逃出来的人,均是从外地谋生而来,一部分乃家中无人,另一部分乃家里唯一的希望,也有年纪轻轻,想来扬州发大财的,遭遇了此次劫难后,好手好脚的人早已离开了此地,余下的人要么受了伤,要么身子残缺。

当今世道弱肉强食,好手好脚的人,尚且讨不到一口饭吃,何况是缺了手脚的。

此时官府若放这些人出去,也只有死路一条,是以,那些身体残缺,身上还有伤的人,知州府至今收留着。

但将来总得有个去处,知州府并非慈善,不可能一直养着。

王兆前几日还为此疼痛。

没想到今日钱家七娘子竟主动提出了雇佣这些人,任何形式上的施舍,都比不上给他们一份能长期养活自己的活计来得强。

酒楼茶楼乃富商敛财的地方,所需要的人都是最机灵的,没有几个商家愿意雇佣身体上有残缺的百姓。

王兆有些意外,心头对这位钱家七娘子的印象突然有了改观,颇有些刮目相看,问道:“所有人你都能雇佣?”

钱铜点头,兀自算了起来,“大人共捣毁了崔家五个牙行,若我没估错的话,共计有五百余人,其中离开知州府的占七成,余下三成妇人与身体残缺的,可有一百余人?”

王兆道:“钱娘子算的没错,如今留在我知州府的,还剩下一百二十五人。”他不太确定她是不是完全清楚这些人的情况,提前说好,“七娘子要不要先去看看人?”

“不用。”钱铜道:“人如何,那夜我与姑爷都亲眼目睹过。”

王兆倒是一时忘记了,当初崔家牙行便是她牵头捣毁的。他余光瞥了一眼宋世子,世子与他一样,目光也落在钱七娘子脸上。

他眸色沉静,不知在想什么,但王兆看得出来,他对七娘子的条件也有些意外。

钱铜道:“所有人我都要,另外我再雇佣三百余名流民,人到了我手里,我自会发挥出他们的用处,保准每个人都能靠自己的本事,在扬州谋一份生计。”

一百多名残缺难民,加上三百多名流民,于一个商户而言,不是一个小数目。

先前应承卢家的盐引给了钱家,王兆原本是想把酒楼茶楼作为补偿,转让给卢家,可还没来得及与卢家家主谈,他倒是先惹上了一门官司。

一对比,王兆觉得钱家七娘子给出的条件,无可挑剔。

钱铜又道:“大人放心,酒楼与茶楼的价格,照时下市场价格来算,我不会少给一分,不过大人若是能再宽限我一个月,我感激不尽。”

宽限一月,倒不是什么大问题。

王兆不是蓝明权,不贪图钱财,可没有哪个当官的不图名。

若是扬州这一趟他跟着宋世子做出了政绩,一道名扬万里,是多少银子也买不到的功勋。

王兆觉得可行,“钱娘子的条件本官已经知道了,钱娘子今日先且回去,待本官与上头商议后,明日再给钱娘子答复。”

钱铜也不急,“成,民女等王大人的好消息。”

王兆起身,亲自送两人出去。

一路上宋世子都没有回头,王兆便知道此事多半成了,崔家的酒楼茶楼,明日便会归在钱家七娘子头上。

——

看了一场热闹,又谈了一大笔买卖,从知州府出来,已经过了正午的点了。

她饿了,宋公子应该也饿了,钱铜让车夫就近择一家酒楼,“找个贵点的,好吃的,我与姑爷过去。”

崔家的酒楼一倒,便只剩下了朴家的白楼和一些散商开的小酒楼。车夫听说她要找贵点的好点的,便径直去往了朴家的白楼。

路上钱铜问身侧沉默了一路的宋公子,“你想吃什么,待会儿随便点,我缺的是大钱,从不缺小钱。”

宋允执今日对她难得没有冷脸,唇角微展,“好,你喜欢就好。”

便是这样的一抹笑,钱铜看愣了。

原来宋公子不带讽刺,真心笑起来是这等模样,钱铜盯着他唇角,像是看到了天上的明月,公子的笑颜当真是干净得如清泉冲刷下的初雪。

既然有如此利刃,平日里他牙尖嘴利干什么呢?

秀色可餐,她连饥饿都变得迟钝了。

宋允执对她毫不避讳的目光,今日也宽恕了许多,没出声制止,也没有转过脸,她实在盯得太久,他便问道:“想吃什么?”

“松花鱼,口水鸡,烤鸡烤鸡烤羊。”她觉得她能吃下一头牛。

宋公子知道再说下去,她会更饿,温声道:“再忍忍。”

今日的七姑爷很讨人喜欢,钱铜决定听他的话再忍忍,有个人陪着自己一起挨饿,似乎也没那么难熬,马车很快停了下来。

当看到‘白楼’二字时,钱铜一愣,看向马夫。

马夫已随小二拴马去了。

今日扶茵不在,马夫不了解她,自然也无法揣摩透她的心思,照得她字面上的吩咐,选了一座最贵的酒楼。

来都来了,就进去吧。

白楼的店小二也认出了她,愣了愣,忙与身旁的人吩咐一声后,上前笑脸相迎,“哟,稀客,七娘子今儿怎舍得来这儿了?”

钱铜看到了他面上的防备,无奈道:“肚子饿了,吃顿饭。”仅此而已。

店小二不知道有没有相信她的话,客客气气把人请了进去,带她上了楼上的包房,“七娘子想吃什么,随便点。”

钱铜没客气,她是真饿了,点了自己喜欢吃的几样后,问对面的宋公子,“还需要别的吗?”

温和的宋公子很好说话,也很好打发,“足够了。”

等待的功夫,钱铜为他倒茶,嘴巴也没停,“白楼的菜品贵在海产上,这里的茶倒是一般,都是些散茶,你想啊,客人喝茶喝够了,哪里还能吃得下东西,所以,这一行有一行的门道在,昀稹没经过商,不知这里头的名堂,等以后得空,我带你去各行各业走上一圈,你便知道这个世上,赚钱的手段五花八门...”

她喋喋不休,宋允执便默默地看着她。

他没料到她会以牙行那些残缺的百姓给为筹码,去拿崔家的酒楼。

在她提出条件之时,他不得不想起那夜,少女一身是血,安抚着倒在她怀里的妇人,她许了她将来,给了她希望,让她在美好的幻想中死去。

他以为,那只是安抚。

她却去做了。

君子论迹不论心。

今日她的行为,再一次让宋允执反思。

即便是她给他下了蛊,即便她曾一度想过要他的命,利用他拿到了账目,再去与朴家交易,拿下与朴家的茶叶生意,她千方百计地算计与他,然而至今为止,她所做的每一件事,从未触犯过哪一条律法,反而她在造福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