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2/2页)

长的似模似样,做什么不好,偏要去做和尚。

沈珏吸了口气,挑起眼皮,冷淡地道:“秃驴?”

苏栗猛地跑了过去,试图把自己矮矮的个头杵在两人视线中间,觉得自己这辈子就从来没这么行动迅捷过,他冲着和尚行了一礼:“青云山天机观门下弟子苏栗,见过这位大师。”

和尚定定望了他片刻,双手合十行礼:“法号昙薮。”

而后又看向沈珏。

沈珏几乎想笑出来,便噙着笑,少有的带上了一丝傲慢:“秃驴,想收我?”

苏栗闻声一个箭步又窜到沈珏身前把他往后推,尽可能地把这位敢睡皇帝的大爷推倒身后挡着,鬼知道这位沈公子是个什么脾性,据这几天相处下来,可不是个好脾气。

苏栗怕和尚发火,一边忙着推沈珏一面扭头冲着和尚说:“你惹不起他。”

他本来觉得自己忙成了一颗滴溜转的陀螺,正想着要是打起来自己有什么拿的出手的本事,然而这话一说出口,他忽然就有了无限底气。

苏栗端肃了神情,认真地冲昙薮道:“这位沈公子,其父乃是我派祖师爷司命星君亲自点化,论起来,他是我道门司命星君嫡系徒孙,乃是我天机观一脉嫡亲的长辈,大师若是今日动手,我天机观一脉虽多年不出世,也要与你佛门论个高低!”

和尚还没来得及捋清这么个妖精背后的巨大来头,站在他身边的约莫五六岁大的小男孩,被门房称为“五少爷”的小少年猛地瞪大了眼,满脸不敢置信地把沈珏看了看,然后跨过门槛跑了出去,动作快的像一道风。

小孩儿风一样冲上去抱住沈珏大腿,也不嫌人家黑袍子上的泥点,死命抱着晃了晃,激动的一时说不出话,瞎晃了几下也没把人晃动,脑子一转,“扑通”往下一跪,大喊:“老祖宗!”

孩童声音原本就清亮,兼他又急又激动,这一声喊的撕心裂肺,尖利的简直突破天际。

沈珏:“……”

苏栗:“……”

和尚:“……”

五少爷继续喊:“老祖宗,这秃驴想骗我去当和尚,我爹居然同意了!”

“秃驴”和尚:“……”

苏栗刚从尖叫声里反应过来,捻了捻手指一算,顿时跳起脚入了戏:“啥?你想骗我派掌门真人当和尚?你这秃驴果然不安好心!”

五少爷还在一旁给他加戏,嘹亮地喊:“老祖宗救我呀,我不想当小秃驴!”

苏栗:“你这贼秃还不报上师门,竟敢诓骗我派掌门真人,当我天机观的师兄弟们是死光了吗!”

“贼秃”和尚:“……”

一眨眼从大师到秃驴再到贼秃,沈珏有点想为这倒霉和尚叹气,连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睛,长在陌生的脸上看起来都没先前那么厌烦了。他先把腿上的小孩撕开,一把提进怀里,又点了点苏栗的肩头,冲和尚挑眉道:“你要带走我的人,总要和我说一声,进去谈。”

昙薮面上纹丝不动,从秃驴到贼秃也没见他面皮多抽一下,闻声颔首,顺从地跟在他身后。

老门房脸上满满都是见了鬼,缩着脖子,像个蔫头耷脑的鹌鹑,踮着脚尖一颠一颠跟在众人身后,就见那个一身黑袍的男子,单臂托着他家五少爷,在前院影壁前站了站。

忽地耳畔炸起一道雷鸣,一道低沉有力的磁性嗓音,仿佛劈进了脑海里:“沈氏十四代子孙沈珏,表字忍冬,今日归族,请沈家族人堂前一叙。”

一时间这偌大宅院,这亭台楼榭,荷塘柳叶,小桥流水,都仿佛静了声。

昙薮知道今日这位五少爷是带不走了,也没有流露出失望的情绪来,白玉般的脸上一动未动,只是静静地凝望那黑衣人的背影,他托着孩童的姿势无比熟稔,仿佛早已做惯了这事。也不知道一个妖精,漫长生命里都曾经历过什么。

他很快将这一闪即逝的念头抛开了,跟在沈珏身后,一路走过漫长回廊,走过青砖大道,停在正厅里。

正厅极大,这些年沈家人在梧州繁衍生息,族人一年年的多起来,厅堂小了,大约都装不下。

沈珏把小孩放下,一掀袍摆,走到最上方的主位坐下。

他是半人半妖的不堪出生,却有过金娇玉养的童年,也同伊墨一样高高在上的在尘世游走,沈宅和老妖蛇养出他一身骨子里的矜贵底蕴。

后又执掌千军万马,有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骄奢光景,让他即便一身毫无纹饰的黑袍,漫不经心地坐在普通木椅上也仿佛盘龙拱绕地至尊至贵。

只有他自己不知道,他此时绷紧的肩背,斜放的手肘,微曲的指节,甚至散漫的神情,都仿若龙椅上的那个帝王。

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他把自己活成了另一个人的模样。

大厅外陆陆续续传来脚步声,带来一阵阵喧哗跑动,有或大或小的细语,有或轻或重的私言。

而后这些声音全部静下来,一位头发花白的耄耋老者杵着拐杖带头走了进来,而后是中年的、青年的、胖的、瘦的……黑鸦鸦的人影自发地站好,跟在长者身后迈过门槛,踏进正厅。

接着是颤巍巍的一道声音:

“沈氏四十三代传人,不肖子孙沈凌,表字春野,携沈氏三百五十七口,拜见老祖宗!”

沈珏坐在主位上,望着下方或老或幼的一代代沈氏族人,听他们齐整整的一声“老祖宗”。

直到这时才突然地,真正意识到,时光就这么游走,再也回不去了。

他的老妖怪父亲和阿爹沈清轩转世的柳延,去世一百一十年了;

他的赵景铄,他的繁盛浩大之美,在那黑洞洞的陵墓里,孤伶伶地躺了两百多年了;

他的阿爷和阿奶,他的许明世叔叔,还有那些或远或近遇过的人,全部都没有了。

这一霎那,一股无可言说的悲凉,直直地袭击而来,他的手指颤了颤,狠狠地闭了闭眼。

他几乎是一片荒凉地想:原来我已经四百多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