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2/2页)
苏栗在画面里看到那个被沈公子睡过的皇帝,帝王有着姣好的容貌,和凝望过来时冷厉阴郁的眼。他几乎想惊呼这双眼睛的形状和昙薮秃驴一模一样,很快冷静下来。看着那个面貌阴沉的帝王,在后来每次见到他时柔软的五官,和冰山褪去后,多情的眼神。那是仿佛蕴着千言万语,春水般脉脉含情的眼,每一次都这样扫过沈公子,像是飞蛾扑火般要撞开他一身坚不可摧的冰霜,又每次都粉身碎骨的收场。
而后皇帝老了,有一天伊墨说,他可以炼一粒五福丸,给皇帝续寿十年,只要沈珏三滴心头精血,伊墨问沈珏,要不要。
沈公子摇了摇头,只说,寿数到了,该死就死,拖着有什么意思。
皇帝死了。
再后来,伊墨和柳延一起死了。
只剩一个承诺未履行的沈公子独身上了路。
他走过很多地方,也和旁的妖魔鬼怪起过无数冲突,苏栗看到他一身是伤的卧在泥土里,有时一动不动地卧了很久很久,仿佛也死了。
可他每次都爬起来,咬着自己的包袱重新上路。
再之后,苏栗看到门前的沈珏对昙薮说:我要的只是“找到”本身。
画面在这里停下,苏栗良久后才回过神。
他冲着祖师爷爷躬身一拜,道:“我懂了。”
“真懂了?”
“懂了。”苏栗说:“他原本想做人,后来觉得人太苦,又太蠢,便不想做了,他也试着想做妖,可又看不上妖的鲁直。他是不想活了。”
“仅仅是不想活了?”
“他…想要一个结果。”苏栗想了想:“最好是魂飞魄散那种结果。”
略顿,他继续道:“这尘世留不住他。”
这尘世没有留住他的东西,沈清轩有伊墨,伊墨有沈清轩,他们对视时,成年的沈珏便觉得自己是多余的。
他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强求。
除了一个未知的承诺,他无所求,也无欲望。
于是,生或死对他就没有了意义,去往何处,走向何地,对他就没有了吸引。
这浩荡人间,红尘三千,对他来说,一切皆是虚空。
连与他灵肉最近的赵景铄,也只是他的指间风沙,他看着他一点点流逝,甚至没有想要握一下掌心的念头。
他拥有很多,失去更多,看够了人世七情之苦,便不再投入。冷眼看着万丈软红尘,看得多了,他眼里一切皆成了索然无味的轮回。
他将最亲密的事,都变成了一人一次的买卖公正。
于是岁月也把活着变成了他一个人的磋磨。
苏栗忍不住问:“我若是也活那么长,这日子可怎么好过?”
“把每一天都过好,不憾此生。”司命星君望着他:“做该做的事,做想做的人,活个万万年和一天又有什么区别。”
说着忍不住叹气:“哪来那么多弯弯绕绕自寻烦恼。”
苏栗挠挠头,嘀咕着:“您说起来简单。”还是不肯不死心,又问了一遍:“我当真不能算?”
“别人能算,你不能沾。”老头儿瞪着他:“旁人推卜的是表象,你卜出来的是天机。”
苏栗愤愤道:“那我还不如转投师叔祖那一脉,降妖除魔去好了,这叫什么事。”
不待祖师爷爷说话,他又想起沈公子就是个半妖,真要投那蛮不讲理一天到晚打打杀杀的一脉,头一个就要和沈公子打一场。
他自己掂量着自己的小身板,想起方才画面里,沈公子杀人不眨眼的模样,怕是一个回合就能被捅个透心凉。
于是偃旗息鼓,讷讷道:“这叫什么事。”
司命扭过头看了眼天际苍穹,想说谁知道这都是些什么事。
高高在上的神仙,下凡历劫,不仅情劫未过,还稀里糊涂送出帝王紫气扰乱人间,归位便受领四十仗打神鞭,还要带伤处置一堆公文,动弹不得——这种事说出去,够他们笑话好多年。
他自以为自己跑出来拦了一把已经厚道,殊不知天上亦有人掌着一番镜花水月旁观多时。直至此刻,终于忍无可忍地动了动,一缕紫光冲破天际,穿透时光的漩涡,落在梧州小小沈家。
紫光一分为二,一缕砸入司命星君背后,将他带离原地。一缕笔直地窜进苏栗眉间,将他脑中这段时间的记忆蚕食一空,而后龟缩在修道人的识海里,安静地隐藏起来。
南衡帝君收回手指,瞄了眼掌中镜花水月,里面显示出自己的倒影,披散着灰白的发,因刚刚的举动又白了一缕,他漠然地放下镜子,倒扣在桌案上,盯了片刻案上文牍,重新执起笔。
只是在处理公文的间隙,忍不住冷冷地想——
用你魂飞魄散,换我神魂俱灭,也好,刚刚好,不多不少。
只怕你心中不平,还要嫌个买卖不够公正,与我斤斤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