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2/2页)

沈珏一眼扫过去,先时不大认真,尔后愣了愣,再次仔细地观察他的眼睛。

那双酷似赵景铄的眼睛,眼尾上翘,睫毛浓长,眼白微蓝,眼角泛着红。

中间深褐色的部分里却是漆黑双瞳。

重瞳者,异象也,圣王之兆。

“太子已立,且做得很好,不需要我这样的皇子。”昙薮笑了笑,“所以我就当了和尚。”

他笑的很淡,没什么怨愤不满,早早就知道自己的与众不同,也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对于父皇的行为他理解并体谅,换成他自己,怕是也无法做到更好。

还有一直待他很好的太子长兄,明知他眼睛的真相,也没有刻意疏远或苛待过他,反而因为他被藏在深宫极少见人,常悄悄地去探望他,教他读书识字,与他谈天说地。

即使明知道长兄对他的喜爱,最初是因为他有一头满足他隐秘癖好的卷曲长发。

这些都没关系,毕竟他们是一家人,剥去那层高贵的身份,他们还是父子,是兄弟,是血溶于水的骨肉血亲。

所以他最先跟着师父学的术法,便是障眼法,用在自己眼睛上,藏起不能宣示与人的秘密。

只是,众生皆苦。普通如范掌柜一家遭遇的命运是苦,荒年里落草为寇的强盗是苦,煌煌宫城里的皇家子孙亦无例外。

亲笔写下谕旨,送自己儿子出家的帝王是苦;眼睁睁看着自己弟弟削去长发,再也不唤自己“大哥”的太子是苦;

以为自己是至尊至贵,无人可以欺负的皇子们,看着自己兄弟被一份轻飘飘的圣旨打入寺庙,从此油灯僧衣了却一生,懂了世事无常,没什么亘古长存。

于是,无常是苦。

昙薮起了身,冲沈珏行礼:

“在下要告辞了。”

“去哪里?”

“先回山门同师父道别,之后去找我皇兄。”

“想好了?”

“想好了。”昙薮静静地道:“我去做我该做的事。”

是和尚或者亲王都不重要,他出生在宫廷里,便是出了家也有尊贵的亲王身份,便天然地有更大的责任。

如他也逃脱不过命运无常和委屈,天下更多普普通通的人,一生也不知道要受多少的苦。

他别无所能,只希望能回去帮皇兄做点什么,让他治下的百姓能少喊几声“为什么”。

不要像范掌柜这般,苦苦想不通“为什么这样的事会发生在我身上”,而这场苦难的源头,仅仅只是在位官员起了一点贪心。

就是这一点点贪婪原罪,让良善的百姓们卖儿卖女,饿死他乡,最后活下来的人落草为寇,拿起了屠刀。

他们成了杀起人来也面不改色的匪徒,亲手造就更多家破人亡,把他们经历过的惨痛,复刻到更多人身上。

若是不管不顾,罪恶便会化作瘟疫,无休止地传播下去。

到了那个光景,昙薮不用想也知道紧跟着会发生什么,会硝烟四起,会狼烟滚滚,会血流漂杵。

尔后旧的王朝覆灭,新的王朝立起,又开始一轮新的循环。

昙薮想,我毕竟姓赵,皇位上坐着的是我亲兄长。

又想,即使我不姓赵,知道了,看到了,也是要尽力管一管的。

只因生而为人。

“多谢。”

昙薮走到门口,又回身冲沈珏行了一礼。

沈珏摆摆手。

昙薮又道:“你做的事,说的话,不像个妖精。”

他说完就离去。

留下沈珏站在原地挑眉,却也没再说什么。

他本来就只是半个妖精,另一半则是实打实的半个人类。

那是遗传他亲身父亲的血脉,能被狼妖看中的书生,也不该差到哪里去,想来也是个心胸疏朗,稠丽风流的俊雅书生。

他的骨血里有他人类的那一半,又有人类沈清轩收养多年,他当不成一个高高在上,冷眼旁观的纯粹妖精。

在赵景铄已故去多年之后,他看到他的子孙,都忍不住要去管一管。

仿佛管一管他的子孙们,就能让当年那个埋在案牍里殚精竭虑的帝王,所付出的心力有所回报。

一如他曾经身披玄甲,跪在他身前唱喏的那般——

愿吾王江山永固,国泰民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古今多少臣士唱喏无外如是,而愿景不灭,则君以诚待,士以命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