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第2/2页)
他终于找到他。沈珏只是这样想着似乎就要笑出声,不知道为什么,找不到的时候不觉得有多痛苦,但找到了却这么开心,开心到大脑都在晕乎,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空气都缓慢下去,仿佛快乐而飘然的流动。
“我找到你了。”沈珏想说,却只能快活地弯起唇角望着他,怕自己一张嘴就笑成了傻瓜。
他找到了他的赵景铄。
赵景铄却静静望着他,一句话都没有,目光凉薄寂静,如身边漠然的雪花,似乎对他的到来,无悲无喜。
无悲无喜地站着,无悲无喜的看着他明亮起来的眼,又一点一点,暗下去。
沈珏的唇角也一点一点平下去,“你是神仙啊——”
他的声音略带叹息,垂下了视线。
刹那间那些欢喜都消失了。
他有许多话想说,这些年走过的路,这些年他的山河天下,这些年他的子孙后代……要说的话太多,却都哽在喉头,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最后也只好无疾而终,说了些不痛不痒的废话,听了些不痛不痒的废话。
“是,我是南衡帝君。”废话。
“你知道我在找你?”废话。
“知道。”废话。
“我找了你很久。”废话。
“知道。”废话。
“你是神,怎么会不知道。何必浪费我的光阴,早来说一句,我也不会纠缠。”废话。
——统统都是废话。
眼前一切都那么荒谬又难堪,又有一种果真如此的尘埃落定。
沈珏又抬起眼来,仔细望着赵景铄,看他眼角和眉梢,看他不同于人间帝王的清贵。
许是他太好看了,沈珏想,定是他太好看了。
怀着两分自己都无法自处的羞愧,他一边想着何苦呢,一边又管不住自己的嘴:“我答应你找,我做到了。你呢?”
可真是太难看了。
沈珏几乎都能想象自己的神情,多么可怜,仿佛路边摇尾祈求的野狗,为了一丁点饭食和暖意,心甘情愿地放弃所有。
他冷酷地唾弃着自己,却看到赵景铄回暖的神情,只是些微的眉色松动,就让他按捺不住,一股脑忘了自己的唾弃,整个人贴了过去,像从前一样将他圈住了,牢牢地圈在自己怀里。仿佛他还是大将军,这人还是尘世里的九五之尊,他们只是一人一妖,彼此陪伴争吵,又毫无罅隙。
他想说:是神仙也没关系;
想说:往后我们好好在一起,再不分开;
想说:我想你了。
所有誓言和决心都没来得及说得出口,便戛然而止。
他被远远推开,后退一步便是悬崖。
积雪在他脚后落入万丈深渊,簌簌扑落的声音像是地狱发出的回响。
沈珏努力稳了稳神,让自己面色如常地对上赵景铄的眼。
他再一次端详他,端详这张他寻寻觅觅了五百多年的容颜,然而他的王早已死去,棺木外面套着棺椁,被他亲手抬入皇陵,送进了永夜之地。
他想起自己这么多年,没有去皇陵里看过他,也不知道他的赵景铄一个人在那么大的陵墓里冷不冷,寂寞不寂寞。
又想:算了。
何必呢。
他对着南衡帝君,嘴唇动了动,最后能说出口的,也只余下一句:“既然如此,往后就再无瓜葛了。”
这样的话有些莫名的耳熟,沈珏一边说着一边茫然的想着,好像就在刚刚,他与小松树精的一奉一饮间,也断了瓜葛。
然后,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人与他有瓜葛了。
甚好。
沈珏回到罗浮山,正是夕阳落山的时候。
他知道外面火烧云绚丽耀眼,但是那些美丽跟他毫无关系了。
他亲手栽种的野梅已老枝盘虬,疏影横斜在坟前。
沈珏在合葬的那座坟边给自己挑了个位置——老妖蛇毛病多,躺在阿爹身边他是要生气的,于是沈珏给自己挖了坑,贴在老蛇边上,这样他就不会生气,只会哼个鼻音,就允许他放肆。
他在湿润的泥土上躺着,觉得松松软软,很舒服,堪称惬意。
甚好。
沈珏闭上眼,抬手没有犹豫,一把将胸腔里那颗妖丹,连同自己那颗还在跳动的心一并挖了出来。
妖丹是他母亲留给他唯一的东西,所以他来到这个世间,以人的方式活着。
心脏是生命的存续,而他不需要了。
甚好。
人间甚好,浮云甚好,坟茔甚好。
白云苍狗甚好。
一切都好。
沈珏回想这一生,他拥有最好的阿爷和阿奶,阿爹和父亲,许明世叔叔和清屏姐姐,被沈家老宅里许多亲人关爱过,还有幸遇到他的赵景铄。
他走过许多路,听过许多小曲,吃过许多美食,看过许多风景,亦结交过几个友人。
他得到许多,辜负许多,付出甚少。
于是——甚好。
他闭上眼,挥手让层层黄土将自己掩埋结实,黑暗中捏碎了妖丹和自己的心。
“沈珏!”恍惚中一声暴喝,仿佛雷霆之势,唤醒了他。
沈珏睁开眼,看到他的帝王在他身边,月白的袍子沾满了湿润的泥土,连头上也是黄泥斑斑,从来没有过的狼狈。沈珏看着,便突然有一种微妙的快活,这种快活带着一种恶意,心想,你看,你也有今天。然而他又觉得亲切,仿佛此刻是他们相识以来,贴的最近的时候,就贴在心尖尖上。
他眨了眨眼皮,又想起他的赵景铄已经没有了,再也不会和他争吵,也不会同他拥抱,只会在黑暗荒冷的皇陵里,长长久久地沉睡下去。
沈珏笑了起来,像个天真的孩子,露出一种稚拙的神情,用嘲笑的语气,轻声对南衡说:
“我不跟你玩了。”
——我不跟你玩了。
或许是他笑的太开怀,也或许是这句话太让人震惊,南衡失神之下,忘了继续施法护他性命。
于是他怀里的人一眨眼便回到了狼的形状,无声无息的死去了。
——我不跟你玩了。
沈珏跟着黑白无常,顺从地进了地府,其间他连头都懒的回一下,再也不愿意看那个失魂落魄的神仙一眼。
——我不跟你玩了。
他跟着黑白无常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一片红色的花海前,每一朵花都疯狂地绽放着,花开不见叶,叶生不见花,鲜艳欲滴的花海中站着两个人,望着远远走过来的他,不约而同的伸出手。
他认出了他们,连忙跑了过去,脚下欢腾起来,笑的眼角都有了细纹。
这个世上有辜负的人,就会有怜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