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第2/3页)

沉恪似信非信,还在犹疑间,只觉胳膊一凉,半截小臂自袖中自发脱落,似浮风轻托,将它送到小妖精手里,他惊惶抬眼去看,虽看不出丝毫痕迹,却分明感到空气波动,似乎还有一个人一直隐匿在此。

“谁?”

石头精抱着怀里栩栩如生的半截小臂,仔细打量黯淡下来的绿色纹路,头也不抬地解惑:“当然是我的后台,你师父都惹不起的人呀。”

他看完就将手臂递回去,举着道:“拿去,我看完了。”

沉恪:“……”

石头精:“你生来体残,经脉不全,修行很难吧?”

他歪了歪头,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扫量沉恪全身上下,似乎连他脏腑骨肉都看透,拍手道:“你这个人好奇怪,残就残了,老就老了,好不容易修来一点本事,却拿来加持一身破皮囊,维持这个样子你还能活几年?”

说完还忍不住捏紧鼻子,小声嘀咕:“做人真不好,总是闻到臭东西。”

白玉山提着他的后颈将小崽子拎起来,伸手轻拍在他屁股上让石头精闭了嘴,显露身形抱着石头精率先迈步跨入塔内。

突兀出现的男人看起来就不像人,一身莫测气势让沉恪本能退让道路,等两人进了塔,方才回身看向他师父。

“小孩子家家,”苏栗正经道:“他童言无忌,你别放在心上。”

“没事的师伯。”沉恪扯出个笑脸来:“他说的都对,童言虽无忌却是事实。”

他说着低下头,拿着半截假肢塞进袖口,宽大袖幅盖住了内里景象,仿佛盖住了最后一点体面。

手背上绿纹重新闪烁,不再黯淡。

沉恪将拂尘换到假手握住,说道:“进去罢。”

“你去传唤酒席来,”苏栗道:“我们说好要请人吃大席,要多多硬菜。”

沉恪点头应下。

沈杞看他一眼,没有多说什么,带着长剑入了塔。

塔内白玉山正在桌案前教导石头精,让他不要过分直接,在人间很讨人嫌,他说的循循善诱,堪称委婉:“人类不喜欢听真话。”

“他不喜欢听我就不能讲么?”石头精振振有词:“我又不是他老子,又不是他儿子,凭什么惯着他。”

“你一定要说什么‘难言之隐’,”他拍着桌子不开心地赶在白玉山说话前打断道:“那又怎么样,我还有难言之隐呢,怎么长这么慢。谁还没点烦恼,他有难处,就能装着少年模样骗人了吗?你看他锦衣玉食,吃喝不愁,生来残疾还有他师父给他做那么好的手,明明样样不缺了跑到宫里来当国师,屁本事都没有还敢让人起高塔供养,占了富贵还要权势,现在连真话都不想听,美得他!”

白玉山一句话能换来百句话,小崽子像个小炮仗,一点就燃,炸的连他都乱了思绪,居然觉得有道理。

“他骗人又不是骗你,你怎么这么生气。”察觉被带歪的白玉山忍不住好笑,捏了捏他的脸腮:“哪来这么大脾气。”

“我就是生气!”石头精扒开他的手:“他怎么能当国师!骗子!”

他的传承记忆里自然也有关于国师的记载,虽然只是甚少几笔,也讲清楚国师要卜凶吉定山河镇妖邪,是很重要的任职,能当上国师的人无一不是真才实学,甚至为天下安定而舍身。

他想当然地以为沉恪也该是这样的角色,却不知人间王朝后来的国师无一不是张嘴胡诌的骗子,存在只是为了满足帝王长生求道的贪欲,折腾出许多乱糟糟的事,后来基本不再设此职位,直到如今。

“没本事也能当国师。”

沈杞拉了张椅子坐下,“他自己是被我捡回来的,长大便有了捡东西的癖好,从前游历时捡了个伤重的太子,后来就成了国师,也不算骗子。”

石头精龇牙,看沈杞仿佛看一个傻子,他觉得这人是真傻,真把他看做一个三岁的、好糊弄的小孩,一个开了灵智至今也有七十多年的石头精,能是随便说说就能信的小孩?显然不能。

他龇牙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那你告诉我,你那快死的小徒弟,有没有在那位太子,现今的君王面前,露出自己腐朽本相,还有那只残废的手?”

沈杞讷讷,似是语塞,石头精“哈”地轻笑:“可见这套说辞你自己都不信,你是拿谁当蠢货,三言两语便想糊弄过去?还是你自己私心作祟,包庇敢犯欺君之罪的小徒弟?”

他拍拍山兄的腿,问:“这是欺君吧?要砍头的那种?”

白玉山心想,你这么在意做什么呢。

似乎那个“沈公子”又活过来,在朝堂上为一个胆敢欺上瞒下的犯官该怎么死而舌战群儒。

“沈公子”是个和气的将军,讲起话来数典论古不像个武夫,同僚们最早看他,都以为他是被赵景铄强来的受害者,朝堂之上总是怜悯宽和地待他,直到他们第一次为了斩九族还是三族吵起了架,儒官们小朝会上被骂的心跳加速险些躺下,才收起宽怜正经看他。

可是那个被众多同僚唤做“沈公子”的大将军已经死了,第一次死在赵景铄身后,交出虎符一把火诈死遁走。

第二次死在罗浮山,不再是诈死,也无处可遁。

白玉山沉沉“嗯”一声,回答:“是欺君,国师之位高重,误天下国事,当诛他九族。”

沈杞捂着额头,呻吟着道:

“九族就免了,吃完御席,我让他请辞。”

石头精轻“呵”一声,怪腔怪调:

“当徒弟的做错事,做师父的不想着怎么弥补,只让人跑了了事——怪不得徒弟会干出这种事来,原来师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一骂骂得沈杞面红耳赤,然而这件事他确实想的不够周到,因而对着三寸丁也底气不足,喏喏辩解:“他原本就活的不容易,我先前确实没想那么多,只要他欢喜就好。”

他出自怜徒的一份师者之心,论起是非,其实并无大错。若只是普通富贵,确实也没什么天大的事,然而他修者做的时间长了,也就忘了人间秩序不可偏颇,权柄重器不是玩具,也不是小徒弟随意拿来玩耍的东西,沉恪兴许一开始也不在乎“国师”之名,然而巧匠为他铸高塔,百姓为他扛石料,他一言定人生,使人死,被供的那么高,果真能守住本心么?

古有郑庄公捧杀其弟,还有乘者喜言驰驱至马死,桩桩典故无一不告诉后人,得意而忘形,终失其心。

“我想想怎么办。”沈杞牙疼地捂着脸,听闻脚步声靠近,端坐起身快速道:“你的御席来了。”

石头精瞥他一眼,爬在白玉山膝头,终于等来了自己心念已久的美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