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哀钟惊动了专注读书的伊珏。

他抬头问:“这是怎么了?”

哭音被北风卷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泣声交织在一起,仿佛春花里无数蜜蜂在嘤嘤嗡嗡。

白玉山告诉他这是皇帝崩了。

伊珏想了想,才记起来“崩”就是死,他不知道为什么皇帝死了就要“崩”。

书里面告诉他,帝王之死,类于天崩。

然而天那么高,那么远,渺小凡人生生死死,关天何事?他觉得人类真是特别擅于自作多情。

转念才想到,那个一身丹毒孱弱不堪的人类就这么死了。

他回忆起亡者的模样,瘦骨嶙峋,撑不起一身华服,手上皮包着骨,枯槁的像一把土中老树根。被白玉山一袖子扇走时,伸着胳膊,五指蜷曲着仿佛要抓住什么。

怪得很。伊珏想,他与那个皇帝只有一面之缘,却记住了他举在空中的手。青紫的指尖抓呀抓,仿佛垂死的挣扎,抓来抓去,却是一手虚空。

他看着白玉山,似自言自语般说:“他终于不用乱抓了。”

白玉山莫名地看着他。

“没事。”伊珏回过神,将无厘头的思绪抛去脑后,拍着书册道:“我继续读书,你自己出去玩。”

话说完他想起山兄从来也不玩,起码他从来也不曾见山兄玩过。

又问:“你就这样一直守着我吗?”

“不行?”白玉山问。

伊珏犹豫了一下,轻声道:“这样不会很无趣?”

“还好。”白玉山道:“打个盹便过去了。”

伊珏想起自己长个牙就睡了许多年,换成白玉山,或许真的打个盹,就能守着他长大。

然而他还是觉得这样不太好,又说不清为何不好,心底隐约觉得,这样将自己的光阴完全交付给另一个人,是一件不算正确的事。

可正确的事又是什么,他也厘不清,索性点点头,重新看起了书。

嘤嘤嗡嗡的声音响了很多天,又安静了,不久后风中传来朝鞭和鼓声,白玉山说那是祭天大典,新皇登基的流程。

再然后不知多久,长平推开了藏书楼的铁门。

小公主一身缟素,憔悴了许多,眼神却还是明亮的,充满孩童活气。

她一个人跑进来,转身关上门,同书桌前的伊珏打招呼:“许久不见。”

伊珏看了看她,也招呼着:“许久不见,你瘦了。”

“宫里人都瘦了。”她又冲白玉山行了礼,扯了椅子坐在伊珏对面:“也不是我一个。”

她完全没提之前来找他们的事,只是叽叽喳喳谈起宫里的琐事。

说她兄长继了位,之前的皇后娘娘成了太后,母妃们也都成了太妃,嫂嫂从太子妃变成皇后,住进了后宫。

还有国师不见了。

伊珏愣了愣,望向白玉山:“什么时候的事?”

“不清楚。”白玉山道:“没注意这些事。”

长平回答道:“我也不清楚,只是听说的。”

皇帝大行,宫里凄风苦雨,国师失踪也没人去找,长平也是听了一耳朵,说是先皇驾崩那天就没人再见过他。

伊珏说:“那就是跑了。”

他想了想,忍不住笑出两粒酒窝:“沈杞要气死了。”

白玉山“嗯”一声,应和道:“怪不得最近都不见他们来,想来是带着苏栗去清理门户了。”

小公主转着眼睛,问清楚了沈杞是谁,又问苏栗是谁,待知道世上还有人跳炉成剑,惊呼一声捂住了嘴:“那得多疼呀。”

伊珏倒是不曾想过这件事,经她提起,也试图想象活生生一个人被烈火焚身,挫骨扬灰的场景,他几乎想象不出来那得有多疼。

想的太努力,便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长平摩挲着胳膊,似乎也感同身受地打了个寒颤,转了话题道:“你一直在这里读书?”

伊珏说是。

长平又问:“你都读了些什么?”

伊珏挥着胳膊指了指左边的一列书架:“那一排读了两架。”

长平扭过头,看了片刻又扭回来,不知该夸他还是笑他大言不惭。

然而小孩表情十分认真,并没有玩笑之意,长平咬着唇,许久才道:“这么多书,你都读出些什么道理?”

“挺多,各个都是道理。”伊珏说:“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有理。”

他伸着胖乎乎的手指,揉着自己额角,拧着眉头简直千头万绪,长叹一声:“你们人类可真是厉害,同样一句话,不同的人批注出来的就是截然不同的道理。我觉得你们很会没事找事。”

长平愣了一下,笑道:“这是自然,我虽然读的书不多,也不曾出过宫,却也知道世上每个人的门第,经历,甚至所居之地都不同,同一件事,自然也会有不同的看法,自然都觉得自己有理。”

她又指了指案上叠的高高的书册:“读书,就是用他们的眼睛,找自己的理。”

这话听起来特别高深,伊珏一时都被唬住了,怔怔地看着她,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看起来格外有皇家公主的气势。

下一刻有气势的小公主就破了功,捂着嘴羞赧道:“我是听我母后说的,其实我也不太懂。”

伊珏“哦”了声,凉凉地瞥了她一眼。

长平被他凉凉的眼风一扫,颇为尴尬,只恨自己读书少,不能同他讲清楚那些道理,只好转开话题,谈起自己身边的事。

她难得能找到一个随心所欲讲话的“人”,不用担心哪句话说的不够谨慎,一不留心就惹来千丝万缕的麻烦,自说自话的分外开心。

此后就常常跑来藏书楼。

来的次数多了,胆子也就愈发大了,有时还要提着装满点心的食盒,一边吃吃喝喝,一边看他读书。

吃饱喝足,她也会拿着书册坐在椅子上,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读书,上一回还在读《韩子》,下一回就拿起了《礼记》。

伊珏觉得,若是那位写出“儒以文乱法”的韩非子能活过来,约莫要把她活活打死。

他低头看书眼不见为净,耳朵却堵不住长平叽叽喳喳的声音。

长平话多,时常自说自话,并不在乎他应答与否,仿佛只要他坐在那里,听她絮叨就足够。

她时常说起大行皇帝,在她记忆里,是会抱着她漫步玩笑,给她很多很多东西的父亲。

也会说起后宫琐事,掰着手指数宫里的各位太妃,都是顶好的娘娘们。

说着说着不知怎么说到了娘娘们的爱好上,她们有些喜欢织绣,有些喜欢作画,有些喜欢填词谱曲,有些喜欢下厨……掰着手指挨个数完一遍,最后叹了口气,撑着下巴道:“就是都不喜欢我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