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第2/3页)
伊珏扫她一眼,顿时无奈:“你可真经不住事儿。”
长平狠狠闭上眼又睁开,恨不能将轻描淡写丢出秘闻的伊珏骂上一骂,又不知自己是不是应该先对他行个小辈礼,她揉着抽痛的额角漫无边际地想:这可如何是好。
又记起之前在藏书楼里的闲谈,他说:无姓,名珏。
还说,我上辈子有表字忍冬,我不喜欢。
珏、忍冬、妖;
沈珏、沈忍冬、妖;
前面加个姓氏就能勘破的真相一直就在眼前,她却傻子一样不看不听也不肯细思量,完全被他孩子的外表迷惑,当他只是个“小”妖精。
长平悲愤地想:原来我也是一个只看自己所看、听自己想听、白长了脑子蠢而不自知的蠢人!
伊珏见她傻愣着毫无反应,便没有再管,起身沿着地面痕迹走了几步,略顿,又转身走回大门旁,伸手轻轻一扯,沉重铁门“喀嚓喀嚓”地碾过轨道,紧紧闭合起来。
他在门后蹲下身,门轨里能清楚瞧见一层锈土覆盖的黄褐色的油脂,伸手揉开后是一层透明的白。
伊珏认出这是宫里点烛台的油,山兄曾说这是海里鲸鱼脂肪炼出的鲸油,粗糙加工后运回宫坊,再经匠人数次剔除杂质,添入秘方和香料,燃烧无烟并芬芳,且经久耐燃,因价值珍贵且不易寻,只供皇家。
有价无市的油脂倾入深狭门轨,又一层层溢满地面,覆上尘和土。
会是谁蹲在门后,往门轨里不断地添入鲸油,使这么多年过去了,溢出地面的油脂干涸殆尽,却仍旧黏腻厚重?
这个问题不用想,答案在他自己提出来的一瞬间,就被伊珏自己解惑:是启厉帝。
也不会再有别人了。
他不知启厉帝如何死了又活过来,也想象不出会在何种状况下,他才会一遍又一遍蹲在门后添加满溢的油。
他搓着手指出了会神,似乎想到什么,轻轻捏住门轨旁一片残渣拿到眼前细看。
残渣轻薄如纸,并非他想象的那般厚重——堆满油脂的门轨被他和长平推开,不该是这样轻,这样的少。
轻而少的碎片仿佛在他和长平推门前,这扇门就曾被人打开过,滑轮挤开轨道里满满的油脂,之后再未添满。
就此发生了变故,添油的那个人再没有回来做这件看起来近乎愚公的事。
伊珏忍不住自言自语:“莫非我前生来过么?”
不会。他想,若是沈珏来过这里,这片狼藉不会存留到今天。
不知是谁来过,在很多很多年以前。
白玉山也没有说过。
山兄只会谈论起当帝王时许多琐碎的事情,从不提去世后的事,更不肯提及他的死因。
他也未切实询问过,因知道山兄不愿意提。
伊珏自认是个善良的石头精,真正会给旁人造成困扰的事,他不愿意提出来让人为难。
过分良善体贴的结果便是他得到的线索少的可怜。
伊珏叹了口气——其实他真的不在乎这些过往。
奈何身边的所有人和事,似乎都在将他往从前的故事里引,连长平都忽然提出要来陵墓,而他自己也仿佛不受控制,冥冥之中腿脚失控了一般,偏偏来到了这里。
就这样进了上辈子的沈珏至死都未曾踏入的地方。
伊珏满心地无可奈何。
他不知道这世上是否真的有宿命这回事。
即便是有,可沈珏活着时错过的人和物,他这个忘记前尘过往的伊珏替他重新拾起来,又能有什么用处?
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他拧着眉,举着指尖绿芒找到了烛台。
墓室格局为耳室垂拱正室,道路两侧每隔几步便是一架嵌在墙壁上的烛台。
伊珏将墙壁上的烛火陆续点燃,空气中飘起了极淡的龙涎香,在腐朽的墓室里若有似无地飘着,昭示着新的来客。
长平跟在伊珏身后,看他走几步便点一盏烛台,将黑漆漆的墓室,点成了灯火通明。
“地上好多油。”明亮光线里,长平注意到地面的异样,砖石路上厚厚的油脂洒成一道深色窄线,斑斑点点仿佛有人拿不稳油壶,一路走,一路泼洒,留下一道格外长远而狼藉的印记。
沾着油脂反复踩踏过的脚印几乎看不出完整模样,她琢磨着这些印记会是谁遗留在此,越琢磨越疑惑,想不出有谁会在厉帝的陵寝里做出这种事。
“是启厉帝的鞋印。”伊珏说:“你找找,鞋底有印记。”
长平经他提醒,很快在一片狼藉脚印里看到了属于帝王的印记。
那是极为微小的印记,宫里每个人的衣物鞋袜上都有各自的印记,以便核实入库造册和出事后的追责,她的衣袜巾帕甚至送来的每一匹织锦上都有,鞋底也不例外。
她一边惊异于伊珏对宫规的熟稔,一边忍不住问:“……什么意思?厉帝当时还活着?”
她用了个“当时”。
可“当时”的事情,伊珏知道的也不比她多多少。
伊珏说:“不知道,别问我。”
长平碰了个软钉子。
她愣了一下,将前因后果联系起来——墓室里不合理的门、地面满溢的油、来来回回属于厉帝的脚印。
无一不在述说着一场等待和错过的往事。
她几乎忍不住恼怒地想:你怎么可以不知道。
可伊珏没必要骗她。
因他不再是当年陪着她老祖宗的沈将军了,所以他什么都不知道。
可他纵然还是从前那个沈将军又有什么用?
伊珏刚刚才说,若是沈将军来过,这次替她开门的人便会是沈将军了。
可替她开门的不是沈将军,因为沈将军从未来过。
她的老祖宗无论是死是活,都没有等来他想等的人,只好日日夜夜,在门后给门轨注油。
不请自来的只有很多年后的小公主和一个小小的唤作伊珏的小妖精。
长平郁郁起身,伊珏已经将灯烛一路点到了正室。
放着灵柩的高台上摆着一具朽坏的石柩。
石柩堪称简陋,既不是青岗岩也不是金精石,一块普普通通的花岗雕琢而成的石棺简陋的似乎配不上“启朝第一暴君”的名头。
还风化了。
伊珏走上高台,推开石柩,粉尘簌簌而下。
风化的石柩说明这座墓室当年未曾密封。
他又长长地叹了口气,频繁的叹息声让自己都听得厌烦,可他此时此刻似乎除了叹息也别无他法。
亮起的每一盏烛台里,都有着满溢的灯油,和燃烧了一半的灯芯。
烛台周边泼洒的浓重印痕无声又无息地存在着,昭示着很长很长的时间里,这里灯火透亮,有人颤抖着手来来去去,替烛台添油换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