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第2/2页)

然而从前的人却要找着他,看着他,论着半血狼妖的事迹。

于是他放弃挣扎,试着找回前生的自己,却始终憋屈地含着一口咽不下的气。

阴冷指尖揩过他重新涌出的泪,细小的冰珠从指腹落下,伊墨淡淡地问:“随波逐流罢了,不然你以为又该如何?再死一回么?”

随波逐流啊——伊珏埋回他的颈侧,将脸庞深深地埋进他的肩窝,森森阴气从七窍而入,又从七窍而出。他莫名想起京城赌场里那一对孪生的兄弟,生于草芥却搏出一场富贵还乡,又半途夭折在一个小小的离家出走的女孩身上。

命运啊——就是谁也不知下一个眨眼里,会有什么灾与劫。

人如是,妖如此,九天之上神仙同样逃不开。

他们停在一座宅子前,四层台阶上院门大开,单数台阶入活人,双数台阶住阴人。

伊墨抬手揉了揉小崽子的双眼,短暂地替他开了阴目,于是伊珏也看见了眼前的大宅,白墙灰瓦,院墙高深,飞檐翘角的门楼是脑海里熟悉的沈家园林的正门。

脖子边的小脑袋打量着眼前大宅既熟悉又陌生,那些辟邪镇宅的装饰自然没有了,用了石雕的花草祥纹,他含着浓厚鼻音问:“是你们家么?”

伊墨:“不孝子烧的。”

“不孝子”的记忆还没有那么齐全,只能羞涩地问:“住的还好么?”

“还行,”伊墨不徐不疾地抱着他往里走:“给不孝子留了个院子,等他下回再不想活了,就接过来,在地府当个小吏。”

“啊,”伊珏没有见识地问:“那小吏能做什么呢?”

“那就多了,”伊墨说:“十八域里忙不过来,炸油锅的厨子总是不够用。”

伊珏闻言鼓起腮,愤愤地扯了扯老父亲束起的发尾:

“又唬我。”

“唬你如何,要不你再哭一场?”

“你带我看一遍宅子,要是不好我再哭。”

阴间的宅子是活着的沈珏亲手扎的,那时的老妖蛇已经没了道行成了凡人,和沈清轩一起变成两个须发皆白的小老头,从他第一根白发出现后,沈珏就开始准备后事。

伊墨一贯挑剔,对身后事却不太在意,只要是双人棺椁能让他和沈清轩同躺,别的要求都不提。

沈珏却在意,山涯海角地找木料亲手做棺,断断续续做了十年,本就娴熟的木匠手艺大有长进的同时又同篾匠一样劈木成片,学着做纸扎。

纸扎手艺其实不比他扎个繁复的风筝更难,他却三年才扎完大宅轮廓,又用一年时间扎了仆役车马,连扎带画,第十七个年头才算将所有后事都备完,次年便用上了。

宅院大又朗阔,绕过影壁便见山,纸扎的山石烧成了阴间的景,转角有芭蕉翠绿,便是在沉沉冥间也仿佛泛着晖光,所用颜料皆是狼妖上山潜海找原料研磨制成,大多都是世间独一份,再没有第二种。

其实伺候的纸人扎的更多,但都是鬼了,还要伺候些什么呢,况且狼妖本就是半个妖精,也点不了灵,烧下来的纸人没多久就自发散了,只剩宅院里的景和物尚在。

景物里的桥下无流水,玉兰和桂树花枝招展却无香,牡丹开在花窗后,颜色浓艳,动也不动。

后园里沈珏扎了很久的汤泉,里面干涸一片。

看着阴间的宅,石头精再次将自己埋进了鬼气森森的颈窝,伊墨的肩头又开始洒冰渣子。

他真正伤心的时候总是无声无息,嚎叫的响反而作妖。

伊墨也未安慰,只道:“我们不常在此,大多都在人间拘魂,宅子并不常用。”

冰渣子停了一停,伊珏瓮声瓮气的问:“那能在人间停留么?能晒太阳,尝百味,闻鲜花泡汤泉么?”

伊墨道:“问这样清楚,是想好再死一回,下来去十八域做厨子?”

又道:“拘魂还要避开太阳挑个阴天或晚上,生死簿上的白日鬼还要含着口气等天黑再断气,你当初怎就青天白日被无常拘来?”

他嗓音沉,说话又贯是斯条慢理的不徐不急,因而阴阳怪气的话从他嘴里出来,也像是在淳淳讲些什么人间大道理,听的伊珏直翻眼。

好在伊墨也没注意,继续不紧不慢地道:

“做了鬼差领了阴司令牌,自然不同孤魂野鬼还要避着光,差吏拘魂穿梭阴阳,多停留片刻也不碍事;汤泉就罢了,人间的汤泉归人间,我去沾那些做什么,嫌阴气太厚,蒸一蒸打个薄么。”

“至于百味,‘不孝子’肯供奉,自然品得到。”

“不孝子”被损的眼泪都干了,抹了抹脸上残留的冰渣果断地换了话题:

“我们上去吃炖大鹅吧,往后我有好吃的,就给你们送下来。”

“不哭了?”

伊珏默默抱着他的脖子认真地摇头,父子俩隔着生死相望,一个面色沉静,一个肿着眼泡。

肿眼泡小小声:

“或者我再哭一会也行?哭完回去了,往后谁要让我哭,我就将他送下来,您帮我找个厨子料理他。”

——这可真是个孝顺的好大儿,老父亲都做了鬼,他还要给安排点差事。

伊墨示意他将脑袋伸长,抬手又弹了个清脆的脑瓜崩:

“美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