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第2/2页)
白玉山上了一壶茶,心态稳定,劝慰道:“许是出了些小岔子,不必着急。”
沈清轩更怕他急,许是所有人里,只有他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凡人,即便成了鬼差,待时光流转生死更迭,仍旧放不开。
一年过去了,白玉山不急,伊墨也不急,只有他忍不住胡思乱想,不知道那常常作妖的小崽子又将自己折腾成什么模样。
这山谷深处的小屋便成了沈清轩常来的地方。
三两个月总要来一趟,差事多的时候露个面便走,稍稍闲下来,便坐在凉亭里同白玉山说说话,像是怕他等烦了,厌了,或者孤寂了。
“倒也不至于。”伊墨牵着一串儿木呆呆的魂同他道:“何必为记忆迷障,你那辈子同他相处才多久,莫说你看不清他,小畜生陪他一辈子,也没把他琢磨明白。”
话说的颇绕,堪称费脑。
沈清轩不打算弄明白他在暗指些什么,仍旧是两三月开次鬼门过去,有时开的比较标准,落脚在小院前门,有时随意开一开,落在后院或堂屋里也不一定——鬼差对开门位置的要求没那么精准。
就这么一转眼五年。
长平托沈杞送了封书信,她将要成婚,问老祖宗来不来。
白玉山装了一壶酒请沈杞送过去,口信都未留。
隔年入秋,长平又请沈杞送信,腹中有喜,请老祖宗赐个名。
白玉山看完信,顺手递给了沈杞,沈杞脑门边悬着剑柄,也不知一把剑哪来的眼睛,师兄弟看完信时,身畔阴气传来,鬼门开的凑巧,沈清轩走出来便一眼扫完了整张纸。
小院空气很有些沉闷,似六月天,艳阳高照骤然转成乌云压顶。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不会吧?
沈杞率先在墙角蹲下,拔了一把野草抛上了天。
长剑忽悠着飞过去,仰着剑柄望着那把野草悉悉索索地落下了地,许久方才听他师弟发出感叹:
“我这辈子也算长了见识,一个胎儿竟有如此扑朔迷离的卦象。”
白玉山意外,又没那么意外。
天道之下,因果是最玄奥的东西。
凡人怕果,菩萨畏因。
小小的半妖在人间行走成孤家寡人,因果落在他身上的并不多,许多因果都随着他身死债消。
唯有一桩因果,他们都忘了。
白玉山难得有些尴尬地垂眸,同沈清轩解释:“上辈子,我的私库都赔给了他。”
赵景铄的私库,说好听叫私房,说直白些,里面每一粒金银都是民脂与民膏,他全给了狼妖,等同小半个国祚运数都需要小妖精偿还。
简直令人一言难尽,使鬼都惊骇地失了语。
又过了片刻,白玉山说:“他不是顺从的性子,怕是卦象也不准。”
苏栗从剑里跳出来,将师弟赶到一旁,自己重新起卦。
巧了,他不仅知道长平的生辰八字,连驸马的八字他都记得清楚。
夫妇二人的八字都知晓,再卦长平腹中胎儿,比他那修“不求人”的掌门师弟精准许多。
然而这掌卦象看的苏栗发懵,他自认是本门唯一天才弟子,一手卦术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穷万古变数机奥与胸,若非自己没有修成神或仙,实力被迫受限,他自认天上地下,卜天机探囊取物。
却每每在这位祖宗身上碰壁。
还有人身的时候,替他占卦相好的,差点丢了命,这会儿人身都没了,占卜一个胎儿,卦象诡异的像是说:再卜便死!
“这是胎儿吗?”苏栗震惊地发出尖锐爆鸣:
“这分明是个活爹!”
活爹在无穷黑暗里死死攥着自己那缕意识不肯放开。
他尚不知自己在欺负一柄将要碎掉的衡器。
不过是本性不逊,不肯从命。
他不清楚自己僵持了多久,黑暗中并无日月,也不知道外面等他的人如何了。
想着想着,一缕意识便断了片,很快又重新醒过来,还在黑暗里,便继续想着可不能睡。
睡着了会失去所有记忆,不知道要被送到哪个娘胎里。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能想的更多,想的更久,断片的时段变短了,似乎是黑暗的控制在渐弱。
他便断断续续地琢磨来龙去脉,也曾试探着想说话,仍旧找不到自己的嘴。
找嘴的念头太过执拗,不知道哪一天,伊珏终于听见了自己微弱的声音:
“南衡?’”
紧接着是:“原来我有耳朵。”
两句话将自己说沉默了,他仍旧找不到自己在哪,仿佛被融化在这片漆黑中。
又是许久,他突然再次出声:
“你是不是忘了,我不想做凡人了,我这辈子是个石头。”
仍旧是黑,仍旧是暗。
仍旧是微弱的声音,低哑地,似被光阴摧残过,续不上气般讲述一个漫长的故事:
“我在墓里看到两堆灰,一堆我收敛起来,埋进了沈珏的坟前。
还有一堆灰,我也将它收了起来。
我实在不知该将它放在何处才妥帖。
所以我吃了它。”
他顿了一顿,发出渺茫的轻笑:“我一个石头成精的物种,吞点儿灰粉也是寻常罢。”
伊珏又一次断了片,不知多久,才找回了意识。
他已经习惯这样片段式的思考和说话,在虚无中谈起自己的模样,他今生是很美丽的一颗翡石,碧绿莹润,无一丝杂质。
直到他吞了那捧过分洁白的灰,剔透的绿翡便从石芯里长出细白的,仿若冰花的纹路,像琥珀包裹了栩栩生灵。
他说完了所有闲话,停顿了许久,才幽幽一叹:
“我不再想做人啦,南衡。
你疼疼我,好不好?”
山谷里守候的人忽有所念,取出那柄破碎的衡器。
衡器在他掌心裂延出密密匝匝的细纹,像春天里无边生长的花枝,倏尔碎作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