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第2/3页)
伊珏许久都没再吱声。
这荒谬绝伦的,不可理喻的,倒反天罡的人生际遇,总是在他最猝不及防的时候,狠狠创他一个跟头。
终于,伊珏的声音像方才拿命叹气的白玉山,苟延残喘,虚弱无力地响起:
“我现在换个娘可来得及?这辈分得多乱啊。”
——活该。
但凡他未有死死抓着意识倔强地不放手,这会都光着屁股蛋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了。
偏他不肯放弃,执着到如今,相识的小小姑娘都要当娘了。
“想开点。”白玉山流程式安慰:“反正凡人短命,熬一熬。”
这也太不走心了。伊珏丝毫没有被安慰到。
他沮丧片刻,忽地想起一桩要命的大事:
“我那闪亮亮,绿汪汪,里面嵌着像雪花一样白絮的身体呢?”
小妖精自从找回记忆,就像解下了无形枷锁,身边有人陪伴,还是对他知根知底连肠子弯多少道都明白的人,他似乎越来越不愿意要脑子了。
这时候才想起来本该最重要,最先问清楚的事。
毕竟若是连本体都跟着一起投胎,活完寿数还得走一遭地府清一遭帐,指不定下下辈子投个什么胎。
可若本体还在,仅仅是魂体走一遭人间,那回来还是闪亮亮,绿汪汪,里面嵌着雪花般白絮的石头妖。
白玉山对他还能想起这桩事竟然深感欣慰,答道:
“我收了。”
石头精回到大山心口处,一起在归墟之地陷入沉眠。
两个魂体则在一个矇昧的胎儿意识里谁也看不到谁。
伊珏也大为欣慰,这样算来新生的皮囊只是他还债的工具,谁是皮囊的爹娘,皮囊是谁家崽儿,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做人遵循人间伦理,做妖遵循内心。
伊珏一念起一念落,很快就稳住了心态,只是没想到他在这里已经待了这么久。
久到长平都要做娘了。
他们无所事事地等着胎儿长大,起码能容得下他们两道灵魂恢复五感,便聊起长平的事,白玉山说来这里之前给长平飞了一只纸鹤,回应那封请他给孩儿赐名的信。
“你怎么回的?”伊珏格外好奇。
白玉山说:“我应她所求赐了名。”
纸鹤闪烁着灵光,像一团流萤越过了山川河流,在最繁华的那座城里降低高度,穿过外院门厅,越过后院的垂花门时被蹲在石墩上打盹的五彩斑斓的大鹦哥发现了踪迹,鹦哥被喂养的胖了许多,急急扇着翅膀没飞起来,手嘴并用地爬下了地,两支细腿一路颠扑,火烧屁股的走地鸡似跟了上去,粗砺的嗓子冲破了午后宁谧:“长平——长平——丑鸟来啦!”
它叼着门槛的木料再次手嘴并用地翻进去,一头冲进屋内,丑鸟已经落在长平掌心变成窄窄一条折叠的纸,它急慌慌地喊:“让我也看看,我也看看。”
看不懂不妨碍它一定要凑这个热闹,挽起发髻的长平耐性极好地等着它手嘴并用,将桌腿新增一溜叨痕,一路爬上桌子,停在她的手边方才打开纸条。
“双眸光照人,词赋凌子虚。”
白玉山说。
伊珏“吭哧吭哧”好一会,硬是没忍住,一瞬间爆出惊天大笑。
他若是有实体,眼泪已经笑成了珠串,脸颊也会笑得通红,然后整个人笑软成一滩泥。
白玉山清了清嗓子,再清了清,才勉强让自己的声音不露端倪,唤道:
“子虚。”
伊珏:“哈哈哈哈哈哈。”
“长平。”大鹦哥抬着翅尖拍纸条,“丑鸟写什么啦?”
“双眸光照人,词赋凌子虚。”
长平念完一愣:“子虚?”
“子虚。”鹦哥学舌,从桌子上走几步跳到长平腿上,歪头重复:“子虚。”
长平想了片刻取来专用的还没巴掌大的小包袱给鹦哥绑在脖子上,又将纸条卷好放进去里同它道:“你去给我阿娘送信好不好。”
鹦哥毫无异议,反正路不远,它跳下地,翻过门槛,支棱着细腿快跑一阵才扇着翅膀起飞:“呜呼——送信。”
长平一手抚在尚未显怀的小腹上,看着胖鸟顺利上天才慢吞吞走回桌前,随手沾了点凉茶,在木桌上写下腹中婴孩的名:
子虚。
水光淋漓的两个潦草字迹很快完全消隐在桌上。
她望着桌案恍然一笑。
伊珏努力再努力,终于止住了爆笑,吭哧吭哧地评价:“衡兄,欲盖弥彰了。”
“嗯?”白玉山一愣,“怎么不是山兄?”
伊珏还在认真止笑,闻声顿时又是一串爆笑,边笑边答:“因为子虚本乌有,用不着欲盖弥彰?”
他说完又笑起来,这回不知又想了些什么,笑声是咬牙忍着却忍不住,从齿缝里漏出的气音。
白玉山也不知是被他笑懵了还是让那句“衡兄”和“欲盖弥彰”震住,直到伊珏彻底敛住笑意,都没再吱声。
享受过有人陪伴,再重回孤寂的滋味是无法忍受的,加上他突然失声,伊珏还以为又出了意外,顿时慌张起来。
他一慌,又是在连自己都找不到自己的漆黑里,于是山兄,景铄,衡兄,一通乱唤。
怎么唤都唤不来熟悉的声音,顷刻便冷静下来。
脑子这个东西,对伊珏来说是个需要时拿出来用,用完可以扔的物什,起码这辈子在白玉山身边,脑子对他不是个必需品。
此刻他以为白玉山不在了,脑子便自动归了位。
归位的脑子约莫是休息好了,能量充足,运转飞快。
伊珏沉默了很短的时间,再开口格外犀利,直击内核:
“你不会一直以为我不知道,山兄你一直用的脸,才是那柄衡器真正的模样吧?”
白玉山仍旧沉默。
伊珏反而觉得不可思议,惊异地道:
“我是妖啊——”
是跟着伊墨在人间寻找一副红尘骨找了许多年的妖精,找了一次又一次,找到一次又一次。
他们能于茫茫红尘中,准确地找到自己牵挂的那个人,总不会是凭着皮相去寻觅去相认。
所以。
伊珏说:
“你怎么会以为,我是凭着皮相喜恶,在你变幻的那些相貌中选中了你如今模样?”
尽管他当时还是个刚刚从石头化成人形的小崽子,尚未寻回前生记忆,也不通情爱。
可一切都是那样巧,恰恰好,因为他是一块七窍都不通的顽石,不受目迷,不为情扰,在一个接一个变幻的样貌里,依然冷静甚至冷漠地,透过大山本体看到了与他最贴合的模样,也是他最应有的模样。
从一开始,石头精就选择了最正确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