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第2/2页)
她用指尖肉轻轻戳了戳伊珏的鼻尖,笑着在他身上轻轻拍打:“子虚是个淘气的。”
过了会儿,又说:“也不知你娘回去如何了。”
伊珏被拍困了,打着呵欠想长平,长公主哪用他们操心?
长平名为嫁夫,实则招婿,这一百天,从生完孩子至入宫之前就未走出公主府,祖父母想要来看看他,还要递帖子才能登门。
他的驸马爹也不是精心培养的家族嫡子,上有两位兄长,下有一双弟妹,他夹在中间占个名号,吃饭时占套碗筷,睡觉时占套小院,读书时占副桌椅,直到习武时才终于瞩目,成为家中一莽夫。
也不知使了什么门道通过武选,直接莽进了禁军。
娶长平前,他站在宫门口,挂着佩刀握着长枪等下职。
娶长平后他升职了,站在朝会大殿门口,一身金甲,腰悬佩刀,两手各提一柄金瓜大锤。
怎么也是长公主的驸马,天天守门像什么样子,借着长平怀孕的理由,他又升职成统领,无须亲自站桩,金瓜大锤上交时他还依依不舍,擦的金光锃亮地入库。
此后就神出鬼没,伊珏对他都不太熟,常常离家,回来时带着一股药材或血腥味,眼袋青紫,暴瘦的没个人形。
伊珏出生三个月,见了他三回,出生当天一回,满月一回,百日宴一回。
驸马都不在家,长平一个人回府又需要同谁交代孩子的事,他这辈子的祖父母可不缺孙子。
伊珏万事不愁地住进了后宫,长平每月探望两回,初一和十五,活似他不是个崽子,而是泥塑的什么东西。
又两三个月一次,他被抱去前朝,小厅里见到潮气未散的驸马爹,不知在外究竟做甚,洗梳过头发还未干,也遮掩不住满身血气。
驸马爹惟一且只会和他玩的游戏就是举高高,难为他连举日益肥圆的崽子五十多个都不喘气,起码证实他未受伤。
玩上半个时辰,他就被抱回后宫,被外祖母玩一阵,再陪舅母玩一阵,便继续吃吃睡睡,日子过的枯燥又朴实。
满八个月时,他那位病怏怏的表哥没了。
许是年岁太小,又早有预料,后事办的无声无息,宫里茹素三个月,之后就无人提起他。
除了牙长的快了些,伊珏从连滚带爬到会走,生长阶段同别的孩子差不多,只是不爱说话,旁人同他说话,他便抿着嘴冲人笑,实在避不开,才少少地往外冒字,主打一个言简意赅,殊不知脑子里同白玉山已经小嘴叭叭一部《说文解字》。
将满周岁时,要办周岁宴,还要抓周,他舅说在宫里办。
满周岁的他已经能小腿颠颠跑一刻钟不嫌累,前朝和后宫来去如风的四处窜腾,整个宫廷他熟的像自己家。
反倒是长平的公主府,真正的家长什么样,他完全不知道。
周岁宴办在明堂,他外婆舅母和舅舅坐在上首,他被长平牵着,和驸马爹一起坐在下首。
来人都是宗谱上的亲戚,他细细数一遍,连亲戚带家眷,百个人头都凑不齐,这还是皇家,人丁凋零的可怕。
人虽少但他不熟,说太复杂的话又容易舌头打结,索性坐在驸马爹怀里逢人抿个腼腆的笑。
他每每笑完,一旁坐着的长平就抓点心往他嘴里塞,他案前的点心都小巧极了,拇指大的花儿朵儿小元宝模样,一口一个也不容易噎,边吃边看中间的杂耍歌舞,等这些亲戚长辈们酒足饭饱,叙旧谈天结束,堂中杂耍歌舞都退了下去,十八个小太监抬着一张巨大的桌子走了上来。
亲戚们将小巧礼物一件件摆上桌,十八人抬的桌案两旁摆的满当当,大多都是重复的金银玉器制成的笔墨纸砚,还有同样材质的小武器,刀枪剑戟都摆上了,连姑娘家用的头面也不缺,红宝石插梳在阳光下闪着光,令人忍不住琢磨物主是用什么心态摆上的。
还有调香的香盒、不知谁从身上扯下来的印章、鬼知道哪来的米斗、算筹、一柄小秤、一捧子五颜六色的绢花、金银打制的一盏茶叶等等,抓周物的丰富令伊珏大开眼界。
其中一柄金灿灿的金瓜小锤让伊珏盯了三秒,连忙移开视线深怕他爹冒一句:好孩子我就知道你中意看大门。
压轴是他舅舅走下来时提着的一杆六角宫灯。
灯罩仿佛偏乳白的琉璃,净透极了,却反射出璀璨绚烂的光,让人联想到贝类的壳,打磨到薄如蝉翼,又仿佛本身就是没有丝络的蝉翼,阳光下五彩缤纷。
与灯罩相反的是灯骨,像玉又像石,却不同木材打磨的笔直,有着颇为微妙的弧度,伊珏觉得像骨头。
某种兽类的腿骨,打磨成为灯骨。
“像不像鸟妖的腿骨?”伊珏问白玉山:“活着砍腿取骨,所以妖力未散,便是这个模样。”
他这辈子是个凡人,未开天眼,看不出甚么明堂,但见识还在,一眨眼自问自答便得出答案。
再看那灯笼六角垂下长长的“流苏珠串”,每一粒都是妖骨,有些取于腿,有些取于翅或尾,又或头骨——选好位置,直接凿开活取,以免妖精断气后骨殖里的妖气被妖丹汲取,化作寻常兽骨。
再细细炮制,反复打磨,成为异常精美的串珠,在灯笼上做个装饰搭头。
“我有些不明白。”伊珏看着那盏灯笼,被他舅随意地摆上抓周的桌案,对白玉山道:
“我真的开始迷糊了。”
白玉山说:“去拿它。”
被抱上桌案坐下,伊珏左右看着所有洋溢笑容的熟悉或陌生的脸,尔后爬起身目标明确地小跑着冲向了骨灯。
桌案又长又宽,刚满周岁的幼儿一双短腿跑起来像个摇摇摆摆的大肥鹅,白玉山在他脑子里接着上一句未完的话,“别怕。”
他略过那些金银玉石,璀璨的,夺目的,贵重的,一直跑到灯笼前停住脚,弯腰将灯笼提手捏在掌心,举的很高,让流苏串垂在脚面。
伊珏举着灯笼仰起头看向他舅,他舅扬眉看向长平,长平大不敬地瞪了哥哥一眼。
站高高的伊珏将眉眼官司看的彻底,忍不住在脑海中发出嗤笑:
“如果沈家的家风是护短,你们赵家的家风便是逮自家人往死里坑。”
他冲着舅舅抿出一个格外矜持腼腆又可爱的笑容,以自己千年的眼光发誓,这破灯笼如果不是故意拿出来引他跳坑,他就改姓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