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虽然但是(第2/3页)

哈月额角肿胀,耳畔的一绺头发被火焰燎成焦黄。

“动手”的是她,可从高速公路上被车轮碾压过的丧家犬不过如此。

哈月没有打人,她不是故意的,即便心里是这样想,但嘴巴像是抹了强力胶,叫她张口为自己失手打到母亲的行为辩解,又是难上加难。

哈月抱着怀里的小说双眼无神地盯着赵春妮,一开始还像石头似的矗立在院子里不肯离开,可是随着赵春妮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用头撞她的肚子,拎起扫帚敲她的后背,她再也忍不住内心满溢的荒凉,按照母亲说的,扭过头朝着门外滚。

步子刚跨过院门,赵春妮就狠狠将大门摔上,再侧耳聆听了一阵,内里赵春妮的骂声逐渐变得微小,人应该是回到了房间内。

离开了家,但世界之大又无处可去,她的人生,走到这里,一败涂地。

哈月为了“母女亲情”从大城市回来,可是她生病的母亲也不需要她的存在,她认为自己如今已经摆脱了虚荣的谎言,在品行上还算端正,但她竟然在刚才失手扇了母亲一巴掌。

谁也不会理解她,连隔壁的斯琴大姨也不会,她似乎没有做人的资格。

她的二十六岁,没有任何可以成为她力量的牵绊,大约是那种现在就即刻死掉也不会被任何人挂念的悲剧吧。连最基本,金子口中的亲情都不能成为她内心最后的庇护所。

她甚至没办法形容自己对母亲的感情到底偏向何方。

爱恨原来并不是一线间,中间还有很多灰色的地带。

初阳升起,将天空染成金色,哈月心情糟糕到极点,恍惚中低下头,如行尸走肉般检查怀中被她保护着的稿件。

六十多页纸张,每一张纸上面都充满了被亏待的痕迹,薛京的小说不仅在他家沾满灰尘和油渍,就连封面的文字都被她的眼泪染出了墨迹。

哈月红着眼圈,手指用力抚了几次,也没能将那些痕迹抚平。

彼时恋爱,薛京也经常把自己的手稿献宝似的拿给她看,他总是说,阅读他人的文字是种很亲密的行为,甚至要超过鱼水之欢,因为那种思想层级的联通,本质是精神属性的默契,他推崇各路思想,超越肉体结合本身。

哈月嘴上嫌他酸臭迂腐,但其实内心深以为然,她是从那时爱上了读闲书。读看似对人生完全没有帮助,但却能给人带来小确幸的虚构文学。

文学作品里有她从来没有感知过的世界,幸福的,不幸的,各式各样的比喻手法引人思考,思想偶尔闪烁火花,好像旅行时,窗外沿途不停变换的风景。

人区别于动物的品质是拥有自由意志。

分手后,她的世界里虽然没有了薛京,但是还存在着初恋的精神产物。

在蓟城的休息日,她最常去书店打发时间,流连驻足最多的地方是流行文学,而刚好,薛京的书总是被店家摆在最显眼的位置,她只是喜欢读书,便没有理由不买。

大学毕业后,她在蓟城买了那么多他的书,首印版,精装版,特签版,亲签版,最喜欢的还是第一本简装首印,小小一册,十六万字,故事短小精干,字句承情。她很喜欢他笔下执拗天真的少年,所以长年放在床头随手翻阅,读到书封发黄,四角磨损卷起,还会仔细地用橡皮擦养护。

反复阅读前男友的作品不是个有益身心的习惯,脉络类似过期情人视奸前任所有的社交网络,但薛京构架的世界总是很美,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那时也向往美好,崇拜成功的味道。

相亲时失败几次都没关系,向下择偶时触礁了几次也没关系,因为她还有兜底的精神寄托,她好歹曾经得到过书里描绘过的美好爱情。

曾经沧海难为水,现实生活中的男人再精于算计,面目丑陋,她都不会感到特别受伤。

因为她心里还住着很多个纸片人。

从蓟城搬回来时,哈月折价处理了所有她曾购买的与她短暂般配过的奢侈品,但薛京署名的那些小说是她最后变卖的一样资产。

整整两大箱,都是她摆在书架里的宝贝,光是出门前看一眼都觉能汲取到勇气,像是买盲盒,为了收集各种签名她也跟风花了不少钱。但收废品的大爷打了一辈子光棍,看到言情小说就犯恶心,连翻都没翻,撇了撇嘴,告诉她这些破烂儿只能按斤卖,最后还是看她嘴甜,大发慈悲给她结算了二十九元。

哈月用这笔钱吃了一份自选麻辣烫,那家苍蝇小店的红油真辣,应该放了辣椒精,一不小心呛到喉咙,香菜从鼻子里冒出来,她竟然对着面前半根泡发的油条留下了两串生理性盐水。

吃完在蓟城的最后一顿晚餐,她没有再关注过薛京的动态,也没有再读过他的任何作品。

所以她不太知道最近薛京又写了什么书,也并不清楚他在微博上贩卖三无产品。

网络大数据搜集情报的能力比她的心态还要精准很多,往日总是出现在她浏览器上方的薛京也突然消失了,相比新款包袋,艺术展览,livehouse,手机软件开始频繁向她展示一些九块九元,一百个包邮的垃圾袋。

她的生活随着这些廉价的广告 banner 进入了新的阶段。

债米油盐,一日三餐,小卖部送往迎来,没有哲学幻想,没有文学流派,更没有精神相伴的滋味,只剩下生病的母亲,拮据的用度,和一具人生热情已经被燃烬,总是感到疲惫疼痛的身体。

哈月未成年之前,身强力壮的赵春妮对待女儿拥有绝对的处置权,她是喜欢生气便要立刻发泄的类型,且经常会因为哈月不听话,不顺从,不柔软,而将她锁在大门之外。

无论他们之间的争执是什么,谁对谁错,最后想要回到家里的哈月,唯有一条路,那就是哭着求饶,认错,越奴颜讨好越佳。

反复被拒绝,被否定的小孩一开始还会恐惧,会痛苦,会难过。

可是同样的“教育”上演了太多次,防御机制介入,所剩无几的感情便如果壳般剥离升空。

外表看起来还有个驱壳,但内里是空的。

哈月不可以思念失去的父亲,因为对方抛弃了她,哈月也不可以怨恨母亲,因为只有对方还接纳她。

她的内心小孩似乎没长大过,一直在走一条摇摇欲坠的独木桥。

早该习惯了这种被剥夺感受的惩罚,何况哈月现在已经是二十六岁的成年人,她身上的情绪被扔了又扔,已经没有可以再被剥夺的委屈了,所以更不应该因为被孤独感侵蚀,而做一些饮鸩止渴的选择。

可是这种没有归属感的彷徨真的太会往人心里钻了,尤其是在刚才,抽离情感的方法都险些失败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