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幼因姐”
正当李鹤林的调查小组把目光对准了最近要出城的外国护照持有者,同一天晚上,兰幼因的家里则接到了一个电话。
电话里,一个不安的声音对她说:“兰姐,我好像惹上麻烦了。”
原本因为某些原因而感到脑袋昏昏沉沉的兰幼因一下就清醒了。
在对方的叙述中,兰幼因知道了当天上午在评事街照相馆里发生的一切,并且在听到“来的那个女长官好像过目不忘似的,记性特别好”时心下一沉,立刻就知道是国防部二厅查到了那里。
“你是不是接了不该接的生意?”她问道。
她知道二厅的目标是逃跑的韩圭璋,查城里各处办假证的秘密场所是基本流程,但兰幼因的第一反应还是,这家伙没听她的话,或是看走了眼。
“没有啊,都是熟人介绍,而且我听你的,看上去像跟共产党有瓜葛的,我都不敢接。但是就今天上午来的那姑娘……她真不像啊!”
兰幼因在电话这头闭上了眼睛,良久不说话,直到那头的声音越发着急起来,才深吸一口气,开口安慰道:“阿莽你别急,可能未必是麻烦,而且即便那姑娘或什么人真是共党,你也不知情,他们要抓人也算不到你头上。”
“真的吗?可你以前不是说,一旦被发现帮过共党,就会通通算作通共抓起来吗?”
“……那是吓唬你,就是为了尽量避免出现今天这种情况。”
“可是已经出现了——”
“行了,我明天去打听一下,下午那长官不是叫你该干嘛干嘛吗?不要絮叨了。”
挂上电话,兰幼因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两天前下午的记忆。
从看到保安事务局火急火燎地集结人马,到听说原来是在隔壁大礼堂开会的原46军军长投共跑了,不过半刻钟的时间。而到了声势浩大地全城搜人的时候,何部长“家丑不可外扬”的初衷可以说是彻底被踩碎了。
也正因为如此,兰幼因看到了之前被她错失的机会。那么多人牵扯进来,自己是大有操作空间并且置身事外的,因为他们要查的是韩圭璋,怎么也绕不到她身上来。可是阿莽的电话却给她泼了一盆冷水,她还是有没算周全的地方。
桌上掺了水的威士忌就快见底了,她低声咒骂了一句,心里一股烦闷烧起来,想要抬手连酒瓶带桌子一起掀了来发泄,可手还没有抬起来,又生生压抑下去。
就像这些年熬过的无数次那样。
于是,当第二天的太阳升起,出现在国防部的,便又是那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兰幼因了——即便被沈彤堵在办公室门口,看到她手里的侦听报告和电话局的查询结果,也照旧是那副表情。
“不劳驾兰科长特地去打听,我主动来了。”沈彤面对兰幼因,嘴角勾着讨喜的弧度,问出的话却是直截了当不含糊,“兰科长怎么会认识一个做假证的?难道曾经也有业务往来?”
原来,昨天上午,在阿莽一无所知地从地下室上来之前,沈彤就已经动作迅速地在他店里的电话听筒里装了窃听,等他之后再锁门想要防外面的特务时,根本就是太而兰幼因也没有想到,阿莽给自己家打电话,用的竟然不是外面的公共电话?!
兰幼因看着沈彤虽然一口一个“兰科长”貌似恭谨,可是一双狡黠的眼睛却亮得毫无顾忌,自知绕不过去了,只能说道:“我们换个地方说。”
想要避开其他的目光,便只能在女洗手间里面对面了。
沈彤“噗嗤”一声笑出来,说:“像大学里被学姐单独约见谈话。”
兰幼因道:“沈小姐就不要扮猪吃老虎了。”
沈彤道:“兰科长属虎?”
二人僵持半晌,最后是兰幼因叹了口气,像是认输一般,却又努力维持着骄傲的姿态,道:“沈小姐,如果你看了电话记录,就会知道无论是我还是阿莽,都与你们二厅现在所查之事毫无关联。至于我同他为什么认识,他原本就是开照相馆的,我从前去他那儿拍过几次照片,仅此而已。”
听着她的坦白,沈彤的神色微妙,像是信与不信之间:“从前是多久以前?”
“有些年头了。”
“具体记不清?”
兰幼因顿了一下,又似是让步:“民国二十五年,拍高中毕业照,那时候他还是个学徒。”
沈彤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盯着兰幼因的脸,忽然道:“真好奇兰科长那时候的模样,毕业照片还留着吗?”
“逃难搬家,早就没了。”
“真可惜。想来照相馆也没留副本?”
“没有。当时的老板在二十六年冬天留在了南京,拍了很多日本人丧心病狂的证据,结果连人带店都被烧了。”兰幼因说道。
这回,是沈彤说不出话来了。
因为兰幼因这话平铺直叙,却带出裹挟着血泪的惨痛记忆,她越是说得没有情感波动,越是叫沈彤听得心头一震,方才觉出自己问题的残忍来。她的眼神不自然地移开,却听兰幼因继续说了下去。
“阿莽命大,在难民区活了下来,所以更惜命。他现在做的这些事,自然算不得磊落,但若说他通共,便是借他两个胆子都不敢的。沈小姐,我也知道共党的地下活动频繁,所以特别叮嘱过他,要懂得识人,别像我似的。”
沈彤猛一下没有反应过来,有些愣神地问道:“像你如何?”
“沈小姐难道没有听到别人是如何议论我?我那没了的丈夫可是盖棺定论的共党匪谍。”
她话音落下,沈彤一时千言万语卡在嗓子眼,想否认却撒不了慌,想安慰她却又觉得任何话都苍白无力。她看兰幼因的眼神变得柔和。其实昨晚的监听录音,也确实没听出什么来,只是按照学校课程所学,创造一个非审讯的环境来诈两句,却不想听到了如此自白。
“幼因姐。”沈彤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对兰幼因说,“不如你来帮我们的忙吧。”
兰幼因愣了愣,为她对自己称呼的转变,也为她出乎意料的提议,问道:“帮什么?”
“调查共党转移韩圭璋的路线。”沈彤颇为兴奋于自己的想法,越说眼睛越亮,“兰科长也是做过情报相关工作的,如果这回同我们一起将韩圭璋和共党地下组织一网打尽,那么你朋友阿莽的嫌疑可以洗清,旁人也再不敢背后议论你了。”
兰幼因怀疑地问:“我不是你们厅的人,加入调查难道你能说了算?”
沈彤一歪头,自信又得意地冲她笑起来。
五分钟后,二人一起站在了第二厅主任办公室里。面对着目光审慎的李鹤林,沈彤拉着兰幼因的手,说:“舅舅,通讯总台不是缺人吗?我给找来了一个外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