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同归

要说从1931年“九一八”开始的日军侵华战争给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留下了什么,用最中性和克制的表述,那就是自此开始的“遗传性”创伤。

就比如曾经在1937年12月成功逃出南京城的魏宁生,如今是人人都称赞的好性格,但是谁又会知道,他还是会时不时地午夜梦回多年前被日本军队步步逼近、包围的恐惧。还有他那个差点被抛弃的小妹妹,家里人在她四岁那年突然发现,她有一只耳朵是听不见的——或许是因为寒冷,或许是因为远近的哭喊和枪炮。因此,尽管那个冬天并没有在她尚未形成的记忆中留下阴影,但是在物理层面,她的一样东西还是被剥夺了。

但他俩,仍然是万里挑一的侥幸,没有因为战争而家破人亡。

尹文让就没那么幸运了。

他出生在北平东北边的一个村子,父亲在唯一的学堂教书,母亲的家里则有几亩地,属于可以自给自足的小户人家。他上面还有个比他大不少的哥哥,在相邻的热河省归附了伪满洲国以后,加入了当地自发组织的民兵队,后来又合并进了八路军,开始跟鬼子打游击。

兄弟俩的父亲有个让儿子念大学的梦,大儿子指望不上,就指望小儿子。好在尹文让还真比他哥会读书,考进了上面县里一所由传教士办的中学。又上了几年学,学校的洋人老师说自己在齐鲁大学有旧识,就给尹文让写了推荐信,让他去考学。

此时的齐鲁大学已经从济南迁去了成都,是否让尹文让上学在家里引起过一番讨论。母亲舍不得孩子去那么远的地方,但是父亲却咬咬牙,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尹文让便千里迢迢去了从华北平原去了天府之国。

谁想,这一去,他跟父母兄长便此生不复相见。

他是1940年秋季入的学,因为路途遥远,之后的两个假期都只写信回家问候。这在当时并不算罕见或是不孝顺,因为很多大学生都是这样,担心交通出状况,担心战火耽搁返校,寒暑假便都选择留在校园里度过。年轻人们聚在一起,也少有想家。

也正因如此,当1941年夏秋之际,日军华北方面司令官冈村宁次在晋冀鲁一带实行“三光作战”

日军在华北的军事策略,简要概括为“烧光、杀光、抢光”。

、制造“无人区”的时候,尹文让在华西坝的校舍里却一无所知。

后来有人告诉他,因为你哥是八路,日本人对待他们的手段更残忍。

再后来,他彻底离开了学校。教授知道他家中变故,为他保留学籍又想方设法联系他、劝他回去把书念完,但是尹文让都再也没有回去——他到底还是辜负了父亲的期望。

还不止是辜负。未及弱冠的少年在连续的噩耗下一击即碎,他远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顽强,而是选择了最容易的办法来麻痹自己。要不是几年后在偶然的机会下重逢了兰幼因,他可能当真就一蹶不振,在二十啷当的年纪沉迷大烟、横死街头。

在兰幼因和阿莽的帮助下,他戒掉了烟瘾,兰幼因甚至还替他找到了当年向日本人告发他哥是八路的那个汉奸。不过,还不等他动手报仇,战争结束,曾经的告密者如今也被告发过去的恶行,最终落了个众人围观枪毙的下场。

可惜日本人就没那么容易了。

暴行的执行者是面目模糊的群鬼,而如果往上追溯……

就连反应迟钝如鹿阿莽,也在念出报纸头版的那一刻,明白了兰幼因为什么不敢告诉尹文让关于冈村宁次的事。

“就不该信姓蒋的,以为当时不送到东京,最终能在上海审判,原来是朝令夕改,今日能做出这种事,明日即便被舆论倒逼,也能叫法庭判他无罪。”

尹文让单手握拳落在桌上,然后看向兰幼因,问:“你知道他在哪儿?”

“他已经被保护起来,没人能接近。”兰幼因答非所问。

“所以你知道他在哪儿。”问句变肯定句,尹文让目光锐利,显然那个兰幼因生怕他有的想法已经在脑中形成了。

“你疯了才会想要那么做,才会觉得能那么做。”

“那么你一直以来做的,难道就不是疯狂之事吗?”

兰幼因扭过头,对在一旁的阿莽说:“你捅的篓子,你来说服他。”

阿莽放下报纸,那篇没有署记者姓名的文章正好看完,抬起头来,相比于尹文让的愤怒,他更多是不解,于是问兰幼因:“他们为什么要保他?他们把他弄出来是为了干嘛?”

这倒是令面前的俩人同时一愣,竟是光顾着愤慨或是阻止对方愤慨,却从未想过更本质的问题。

兰幼因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不过,有一个人肯定知道。

中秋节前,向来是政府机关仅次于过年前最忙的一段时间,因为财务和人事部门要核算人力评估和下季度的预算。但今年,可想而知,国防部参谋本部的重点却是另一件事。

被南京本地报纸爆出冈村宁次被秘密释放,二厅厅长立刻就被问责了。至于为什么不是负责把人从上海接来的李鹤林呢?是因为在《新民晚报》的那篇报道里,记者提到自己接到此事爆料的日子,是在冈村宁次入住侯厅长排的安全屋之后——那时,李鹤林已经被排除在这项事以外了。

就连侯厅长也没想到,文章中写出来的具名爆料人,竟然是冈村宁次的随行医生,同为日本人的金川隆——

“十年前,在上海行医的金川隆经人推荐进入日本陆军旅兵团,作为随军医生为天皇效力。然武汉战役后,因目睹日军在华中之暴行,于1940年辞去军中职务,返回沪上。今次向本报独家爆料,系身为在华日人之惭愧之心,不齿战犯得不到应有之惩罚,不忍中国民众再遭欺瞒伤害……”

如果是对南京新闻界有所关注的人,其实不难看出,这是曾屡屡给《文汇报》写出爆款文章的朱颜君的文风笔法。之所以这次由《新民晚报》发表刊登,是因为另一件最近南京报业发生的大事——《文汇报》的分社主编欧阳殊跑路去了共区,南京政府终于找到借口将其取缔。

但又有很多人说,欧阳殊是被政府秘密处理掉了。

无论如何,曾经因为针砭时弊而名噪一时《文汇报》在一夜之间就消失了,其下属记者、编辑只能各自再寻出路。朱颜君去了《新民晚报》,带去的见面礼便是这篇注定会成为又一个爆款的独家报道。

她的新东家怎会知道,她的这篇文章是如何写出来的,她的背后有什么人在操纵?

沈彤这才意识到,自己舅舅的手段是多么高效。转瞬间,搞掉一家让国民政府头疼的知名报纸,再将已经成为自己耳目的记者塞到另一家,从此《新民晚报》的政治口便成为他一个人的喉舌。至于金川隆的证词,或真或假,也必然有李鹤林在其中起到的作用,才能使那个日本人“背叛”自己的同胞和曾经的军部长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