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孤舟纵横(第4/5页)

胡旋舞比封雨萍当日在玄武湖画舫上跳的天竺牧童之舞更为狂野热烈,也更令人目眩神迷。

除了李克己与文儒海,大厅中众人何曾见过这番场面,开始时自然局促不安,但是很快便已为之震撼而不舍掉开目光。

封雨萍的身姿回旋飘荡,目光却时不时投注在神情恍惚的李克己身上。她那温暖芳香、醇厚如美酒的气息,一阵阵地扑面而来,因着她心中满溢的同情怜惜,更添了灼人的热烈。

洞庭湖上的风涛之声与雷声鼓声相杂,令得封雨萍的旋舞在急风骤雨之中恍然带上了金戈铁马之声。

文儒海忽地拍着桌面高唱起一首元人小令来:

“诗情放,剑气豪,英雄不把穷通较。江中斩蛟,云间射雕,席上挥毫。他得志笑闲人,他失脚闲人笑。”

李克己的目光投向长案上的宣纸,略一停留,又转向了大厅两侧雪白的墙壁。

长案上的纸张,不足以容纳他此时心中的种种感触。

他蓦地抓起案上一盒满满的浓墨,一扬臂,凌空挥洒向右面的粉墙。

文儒海的眼中闪起了异样的亮光,招手令家人赶紧再磨墨。

李克己抓起古玩架上的一幅绣绢盖巾,揉成一团,以绢为笔,将粉墙上的墨迹铺展开来,墨迹高处伸手难及,他纵身跃上房梁,以双足勾住横梁,倒挂下来将墨迹渲染开去。

绣绢所到之处,墨迹浓淡立分,或漫如云烟,或重如浊浪。

此时另一盒墨也已磨好,李克己纵身跃下,扔了绣绢,抓起头号狼毫,饱醮墨汁,挥洒勾勒之间,八百里洞庭跃然墙上,水波荡荡,风急云低,孤舟栖于湖心,宛如正被巨浪抛掷向半空;而最震撼人心的,还是那海吸百川的张拔气势与浪涌连天孤舟自静的奇特意境。

最终他挥毫写下“八百里洞庭孤舟纵横谁人识”一行字,掷笔案上,自横梁上颓然落下,望着墙上的洞庭湖,不知不觉之间已泪流满面。

封雨萍悄然停住了舞步,与众人一起,屏息静气地看着墙上白浪滔天的洞庭湖,因为震惊与敬畏而不能移步。

曲终人散,酩酊大醉的李克己与孟剑卿一起被安置在书房之中,两张长榻,相对而卧。服侍他们的家人正在忙乱,封雨萍轻轻走入,径直走到李克己榻前,看一看他,回过头来向家人道:“去叫厨下煎好醒酒汤送过来,这里都交给我吧。”

那家人领命退出。

她在榻边坐下。

孟剑卿虽有几分酒意,神智却依然清醒。只是此时此刻,他觉得清醒相对未免有些尴尬,便只装作睡着了,微微睁开眼看封雨萍有何举动。

李克己翻了一个身,想是醉酒之后心中难受,无法安睡。封雨萍不由得伸手抚了一下他滚烫的额头,低声说道:“不要紧,待会儿喝点醒酒汤就好了。”

她的言语神情之间,带着自然而然的关切,全然不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何不妥。

李克己在迷蒙之中亦能感受到她那温热芳香、包含着无尽怜惜与挚爱的气息,心中不由得一震,酒也醒了大半。正待翻身坐起,窗外忽然“叮”地一声,一道乌光破窗而入射向封雨萍。

李克己疾伸手将封雨萍扯到长榻之上,那道乌光钉入了对面墙壁之中,却是一柄极小极细有如一颗三角钉的短刀,刀身乌黑,似乎淬了毒;钉入墙壁之后,尾部犹颤动不止,“嗡嗡”之声不绝。

孟剑卿追了上去。

李克己扶起封雨萍。

封雨萍定一定神,惊讶地道:“刚才那柄刀是要杀我吗?为什么要杀我?”

李克己走过去小心地拔下短刀,在灯下仔细审视着。

刀身上以梅花篆书刻了一个小小的“武”字。

这柄刀的目标是封雨萍。

他怔了一下,约略猜到了暗中发出飞刀的人会是谁。

孟剑卿只追出不远,便折了回来,看看李克己手中的刀,两人对视一眼,李克己道:“你见到那个人了吗?”

孟剑卿点点头:“是武玄衣。”

封雨萍好奇地问道:“谁是武玄衣?”

孟剑卿看看李克己。李克己苦笑一下,说道:“武玄衣是泉州龙家的人。她家小姐就是华露的表妹。”

封雨萍低头不语,过了一会说道:“我并没有做错什么。我只不过做了我自己心中想做的事情罢了。”

她抬起头直视着李克己,目光是如此明朗而坦荡:“我想让你能够开心一点,不要这样将所有的事情都放在心里。”

隐藏的忧伤犹如熄火之炉,能将心烧成灰烬。

李克己的心中震动更甚。

她的身上有一种奇异的、令人迷失的温热的柔情,如同最醇厚的美酒,这已经令近在咫尺的他感到因不能清醒把握自己而带来动摇不安;而她又有着这样聪慧的直觉,看透他的内心,更令他感到仿佛无遮无掩地站在人前一般窘迫与危险。

封雨萍继续说道:“华小姐已经不在了,活着的人还要活着,为什么不能开开心心地活下去?难道我好好照顾你、让你高兴了就是对不起她吗?”

李克己不知该如何应对,站在那儿无从措词。

孟剑卿见状插进来问道:“文公子呢?”

封雨萍转过头看着他:“他在大厅中。”

她曾是秦淮河上的名妓,久历风尘,见多了世故人情,如何不明白孟剑卿在这个时候提起文儒海的用意。她虽不是文儒海明媒正娶的妻室,毕竟也是他的侍妾;李克己却是文儒海的好友。

然而她问心无愧。

她轻轻地道:“我并没有做错什么。”

她转身欲走。

李克己伸手拦住了她,说道:“等一等,我们送你过去。”

他不能肯定武玄衣还在不在外面等着。

封雨萍看着他,忽地一笑:“你们这样大张旗鼓地送我过去,让刚才那人见了,岂不更要好好整治我了。”

李克己僵在那儿,送也不是,不送也不是。

孟剑卿道:“我来送吧。”

他们出了书房,转过游廊,孟剑卿思索着问道:“你仅仅是关心李克己吗?”

他知道对封雨萍不能像对待一般女子那样拐弯抹角地打探她的心思。她的喜怒哀乐,她的爱恨怨思,都像她的歌舞一样浓烈明朗。

封雨萍没有马上回答,神色惘然,许久才道:“我不知道。我最初见到他时,并不觉得他与其他人有什么不同。可是自从他入狱之后,我却天天想着不知他在狱中怎么样了。今天见到他时,我的心中又是高兴又是难过,高兴是因为见到他平安无事,难过是因为知道他心中不快乐。我只想让他能开心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