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洛阳(第2/4页)
“我在看陈安写的奏折。”项弦说。
萧琨耳中听着,内心则尽是那个念头,他的念头转来转去,身体也转来转去,稍显紧张,最后终于把心一横,从背后抱住了项弦。
项弦没有任何抗拒,这举动天经地义,只是侧头看了眼萧琨,亲了他一下。
萧琨脸红了,蠢蠢欲动,抵着项弦,项弦笑了起来,萧琨尴尬无比,正要放开手时,项弦却拉着他的手不放。
“罗盘呢?”项弦问。
“宝音与青山盯着。”
“嗯。”
“陈安写了什么?”
项弦说:“忧虑国家弊病、税赋过重、吏制冗杂,恐怕迟早有一天,将彻底崩塌。”
“别乱蹭。”萧琨以这个姿势抱着项弦,项弦稍一动,自己便感受到刺激与震颤,快受不了了。
“最后他是吐血死的。”项弦解释道。
两人看着一篇尚未写完的文章,纸上尚有大滩的黑色血迹,内文是关于黄河泛滥的赈灾所请,陈安生前向朝廷提出了诸多改革的更议。
“都是四十年前的事了。”萧琨平静下来,说道。
“是啊。”项弦答道,“四十年前就有此忧患,让人相当佩服。神宗在位之时,王安石变法失败,党争激烈,乌台诗案发,苏轼被贬,司马光被罚。陈安是坚定的变法一党。不过话说回来,以驱魔师的身份,积极参与政务,于情不合。”
“为百姓罢了。”萧琨说。
“正好来了洛阳,”项弦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走。”
萧琨扬眉,项弦放下书卷,改而拉着萧琨的手,与他离开驱魔司,前往城中。司外东面不远处有一所大宅,再走一刻钟便是白马寺了。
洛阳入夜,全城灯火,远处的通天塔外依旧搭着脚手架,完工近半的塔身上亮着灯光。
“去什么地方?”萧琨说。
项弦说:“我也是第一次来这附近,若老乌所言不差……”
项弦提着门环,叩了数下,喊道:“萧大人来了!萧大人来了!”
萧琨听项弦模仿石狮子的语气简直惟妙惟肖,不禁大笑起来,及至里头吵闹声传出,大门敞开时——
——他骤然愣住了。
大宅内满是五六岁到十来岁的少年郎,足有数十人,有些正在井畔打水清洗上身,小一点的孩子们则在追打,听见“萧大人”时,不约而同,朝门外望来。
萧琨怔怔看着眼前这一幕:正是当年大辽上京益风院内的景象。
顷刻间所有孩子同时发出大喊,有的尖叫,有的大笑,一起朝萧琨冲了上来。为首最大的孩子冲到近前,停下脚步,余下的小孩子们既笑又蹦,或抱住他的腿,或拉着他的臂膀不放,还有的跳到了他的背上。
萧琨不住哽咽,双目通红。内里又迎出一对中年夫妻,那中年男人说:“项大人来了?今日乌大人特地来打过招呼。”
“怎么认出是我的?”项弦随手搂起路过身边,冲向萧琨的一名小孩儿,小孩儿不停地大喊大叫,项弦只得将他放下。
中年男人名唤老伍,其妻姓林。辽国上京城破,项弦令乌英纵寻访益风院遗孤时,乌英纵便物色了这对夫妇,令他们先在洛阳购置旧宅,又托赵构寻访孩童们,陆陆续续地送到此地安置。
“爹!你去了哪儿——”
“对不起,对不起。”萧琨不住哽咽,在廊前坐下,颤声道,“爹对不起你们!”
数十名小孩儿围在萧琨身前,那场面极是浩大。项弦挤不进去,只在一旁与老伍交谈,得知他们年岁稍大些的,白日间仍须往城中去服劳役,入夜后才回来;七岁以下的孩子们,则留在家中,请了教书师父前来为他们开蒙与教授汉文。
“他叫项弦。”萧琨又朝儿女们说,“你们看他手上戴着的红绳?”
有小女孩儿懂了,说:“与你的一样!”
“是了。”萧琨笑了起来,以这样的方式介绍了项弦。
“益风院的牌还没挂上,”项弦说,“洛阳府尹难为过你们不曾?”
老伍忙道:“有康王手谕,顺遂得很。”
项弦点了点头,查看孩子们的起居条件。房间内俱是通铺,大孩子也能管小孩儿,虽有这许多人,但孩子们也能自行管理,内部已形成了组织,倒不需要老伍夫妻事事操心。
假以时日,他们将慢慢地融入大宋,淡化国别与民族的仇恨,在这片土地上开启新的生活。
入夜后,去服劳役的少年们也回来了,带着当天发放的食物,见得萧琨时,又是一番大喊大叫。院中闹哄哄的,项弦帮忙分发饭食,较之外头,这里的伙食好了许多,有少许小菜,搭配面饼与豆酱,虽算不上珍馐,却终究能吃饱。
其间乌英纵来过一次,说:“我猜到老爷与萧大人来了这儿。”
“晚饭我俩不回去吃了,”项弦打发了乌英纵,说,“有事过来找。”
晚饭最先取食的,自然是在外头做工的半大少年们,但长大后的男孩儿依旧会照顾更小的弟弟们,常在得到食物后,再分出少许,给瘦弱的孩子。
一名年纪最大的,已快与萧琨并肩,名唤查宁,是年十六,也是所有孩子的头儿,称老伍与其妻作叔婶,也负责照顾所有的孩子,像所有人的长兄。
“他们都说你做了宋人的官,”查宁吃着饼,朝萧琨说,“不要我们了,我就说爹一定会回来的。”
“谁说的?”萧琨正色道,“宋人?”
“族人。”查宁答道,“还有人说,耶律大石要在西边复国,我们会回去吗?”
老伍见查宁说起族事,便识趣起身离开,查宁又看了一眼项弦。
萧琨叹了口气,说:“世上再没有辽国。查宁,你已经长大了,既然来了南方,就好好地活下去罢。”
项弦始终听着对话,不予置评。
查宁是萧琨当年从风雪里捡回来的孤儿,在上京西北面的密林中。他家人原是猎户,母亲早已病故,父亲在一次打猎时摔下了山崖。萧琨路过村庄那年自己也只有十六岁,救下了出门寻找食物、即将冻死的查宁,并将他带到了上京的益风院。
“是在这里过得顺心,”萧琨又问,“还是在上京过得顺心?”
“都差不多。”查宁答道,“上京也好不到哪儿去,待在洛阳,虽得出门做工,弟弟妹妹们却能在家识字。”
“不要再想故国,咱们已没有国了。”萧琨如是说,“但咱们仍是契丹人。”
辽的黑暗与折磨也好不到哪儿去,身为孤儿,在任何一个国家都会受到欺凌,并无多少本质上的区别。
“别朝他们说太多,”萧琨回头看了眼,见院里全是坐着的小孩儿,“既然出来,就为自己而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