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太液池上, 精美宽敞的御舟载着谢言珩和桑青筠一行人往蓬莱岛的方向去,小舟悠悠,船桨漾开的层层水波离岸边越来越远。

这艘御船是太液池上最豪华也是最大的一艘, 足足有两层高,上下两层都能容纳人行走,四角梁皆挂了薄纱, 顺水前行时有粼粼微光,十分风雅。

桑青筠和谢言珩没上第二层, 只让宫人将第一层的轻纱全都绑起,视野倏地开阔,冰凉的湖水就在跟前。

她从湖里掬起一捧水,看着清澈透凉的水从指缝里溜走,温声问:“陛下怎么方才怎么不问问万充衣来不来?您如此明目张胆的偏心嫔妾, 就不怕其他嫔妃吃醋吗?”

谢言珩懒散地靠在身后看她玩水:“桑青筠。”

“你这是明知故问。”

他手中拿了把玉骨折扇把玩,有一搭没一搭的:“你还在朕身边做女官的时候, 朕就摆明了偏心你, 你看不出来?”

桑青筠捧着水玩儿的动作稍顿,白玉无瑕的侧脸霎时染上一抹浅淡的绯色:“嫔妾当时一心侍奉陛下,只以为是陛下赏赐嫔妾忠心的恩典, 旁的并未看出。”

手中的折扇被一把合上,谢言珩说:“当真看不出?”

“朕倒是看出你最擅装傻,三年如一日。”

说起装傻,这本是帝妃二人间的情趣, 可不知怎么, 桑青筠却没来由的想起以前,鼻尖骤然酸涩起来。

她想起自己为了明哲保身如何在后宫装傻充愣,想起自己为了获得自由如何忍气吞声在各位妃嫔间周旋, 也想起谭公公,想起他慈祥的笑脸。

他总是那样挂念着她,怕她受委屈,怕她过不好。她亲手缝制的护膝入夏了根本用不上,可他还执拗的带进行宫里去,和小福子笑着说,这是青筠亲手做的。

桑青筠的眼中滚烫,这样温暖关切的话语,以后再也听不到了。

算起来,其实谭公公也才走了一个月左右而已。

可她却觉得每一天都过得这么漫长,好像已经过去了好几年。

谁一出生就会装傻充愣,谁又没有自己的愿景和心气儿?若不是没办法,谁喜欢卑躬屈膝含糊其词?

可就算她谨慎成这般模样,就算她想要的一切只是宫中这些大人物唾手可得的东西,她都得不到。

桑青筠咬紧牙关,眼泪不受控地一颗颗落下来,就连浸在湖水里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彻骨的凉。

谢言珩眉头一皱,径直将她揽入怀中,怕她掉进水里去:“怎么哭了。”

“朕说错话了?”

桑青筠伸手攥住他的衣襟,越哭越伤心,到最后甚至上气不接下气的抽噎起来。

她哭得可怜,眼角红,鼻尖也红,拼命扯住他衣襟的动作似海上溺水之人的唯一救赎,再没这么可怜了。

谢言珩不知道她为什么哭,也承认她哭得时候委实很美,梨花带雨不过如是,但他看在眼里仍然觉得不太舒服。

指腹轻柔抹去她眼角的热泪,谢言珩怕她伤心太过,缓了声音,“阿筠,告诉朕。”

“陛下,不是嫔妾非要装聋作哑……”桑青筠将头埋在他臂弯里,因为用力的哭泣,她甚至有些缺氧的颤抖,“是不得已……为了能安稳的活下去,为了不得罪任何人,嫔妾真的不得已。”

她仰起头,纤长白皙的脖颈弓起美丽的弧线:“嫔妾是没办法……”

“嗯,朕知道。”

其实谢言珩很清楚,在宫里为奴为婢,哪怕位置站得再高都不容易。但换句话说,宫里的任何一个人拿出来都不容易,无非是一级压着一级,各有各的苦,越是底层越苦。

御前三年她经历过的为难多了去了,他知道,她是十分能忍耐也很会开解自己的人,不至于因为他的一两句话就伤心至此。

这不过是一个导火索,定然还有别的原因,一个能直击她心底的原因。

这般想着,谢言珩忽的便想到了那日她深夜哭着来求自己。

是为了一个太监求医。

那晚他命周太医随她去医治,后来也大致了解前因后果,但他从未问过后续,也未曾在意过后宫中一个太监的生死。

他是一国之君,心中装了太多江山社稷,后宫的小人物成千上万,除了重要的人和事需要留意,余下的都该由皇后打理。

所以哪怕知道这个人与桑青筠关系匪浅,他也不曾多问,只要桑青筠要什么,他给便是。

可今日看她这般狼狈脆弱的模样,谢言珩恍然生了出了些悲悯和不忍。

他开始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让她如此在意,也好奇桑青筠的过去,好奇她从前都经历了什么。

谢言珩第一次想要完整的了解桑青筠。

“阿筠,”他怀中抱着她,一贯清冷的嗓音此刻却是在哄人,“不哭了。”

“你瞧,蓬莱岛到了。”

蓬莱岛本就是太液池上特意开辟出的一块地方,风景不似宫中那般肃穆端庄,反而更显山清水秀,今日陛下要来避暑,上头特意命人收拾过,格外得干净整洁。

御舟缓缓停靠在码头,船身撞在岸边时,有两下剧烈的摇晃,桑青筠擦干眼泪要起身的动作一个不稳,再度跌回了谢言珩的怀里。

谢言珩似笑非笑:“阿筠舍不得朕?”

桑青筠眼角犹带泪痕,可此时也禁不住陛下的戏谑,缺氧致红的脸颊再度粉了几分:“陛下不正经。”

谢言珩低低一笑。

陛下和明淑仪言谈举止亲密,船上侍奉的宫人早就背过身去,低眉顺眼只当听不到。

可到底都是活生生的人,桑青筠也从这个位置经历过,自然知道她们表面看起来缄默不言像木头人,实则心中对一切都很清楚。

她方才失态,不光跌回陛下怀里,在水上行驶的时候还将陛下的衣襟扯了又扯,生生攥出了一团褶皱,当下稍稍偏过头,好听的嗓音细细柔柔:“嫔妾方才失仪,不慎将陛下的衣衫弄皱,还望陛下见谅。”

方才在他怀里哭了个痛快的胆子呢?醒了又装作若无其事来。

究竟是谁不正经。

谢言珩牵着她上岛,轻描淡写道:“爱妃有心,朕岂会怪罪。蓬莱岛一应事物本不如后宫周全,既如此,不如朕这件常服便由爱妃亲自来洗吧。”

亲手给陛下洗衣服?

桑青筠怔了瞬,还没细想,牵着她的大手又紧了紧,生怕她丢了似的。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连里衣也要嫔妃来洗吗?若洗不干净呢?”

谢言珩笑了声,又想起那日第一次得知她给自己洗贴身衣物时的怔然,存了心思逗她:“里衣又如何?羞了?”

身后的宫人们只远远的跟着,没跟的太近免得叨扰到陛下和明淑仪,所以此刻说话只有他们两个听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