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庙里的日子比卿云想象中要来得要好过许多,无非事事亲力亲为,自给自足罢了。

上山种田,下山抄经打络子,慢慢地也还上了寺里的欠款,还有剩余的,二人商量过后决定囤着,等到之后天气冷了,多换些棉衣棉被和炭火来过冬。

如今夏季天热,上一回山当真是又热又累,长龄觉着倒不如歇一个夏天,便每日抄抄经打打络子换的也勉强够他们使的了。

卿云不同意。

“这破屋子下了几场大雨便漏得什么似的,夏日多雨多风,这又是在半山腰上,万一山风吹垮了屋子呢?你可千万别以为他们会给咱们挪去什么好地方住。不趁着夏秋两季多挣些钱修缮,冬日里可有咱们苦头吃了。”

“我倒有个想法,”卿云道,“其实如今山上不比咱们这儿凉快吗?不若在山上找个能歇的地方,去山上避暑算了。”

长龄道:“山上何来这种地方?难不成咱们去找个山洞待着?”

“山洞怎么了?冬暖夏凉,我看没什么不好。”

“若有猛兽出没,又当如何?”

“猛兽?你我上山也多回了,除了猴子,可曾还见到什么野兽?”

长龄无可奈何,卿云道:“就这么定了,我去山上找地方,你若担心,到时你便自己留在这儿就是了。”

长龄道:“你明知道我不会放心你一个人住在山上的。”

卿云冷哼一声,“这我可不知道。”

长龄没辩驳,只轻轻笑了笑。

翌日,卿云便背着竹篓上山去了,里头除了他常带的锄刀外,还放了把剪刀,又带了一身衣裳。

酷暑难捱,屋里闷热难当,又不像在东宫时有冰可用,山上的泉水倒很清凉,卿云早想着在山泉水里洗一洗,玩上一回,只先前怕自己身子没恢复好,若染了病,可真不值了。

如今已过去了快半年,他现在也已确信自己没落下什么病根,到底还是年轻,什么都能挺过去。

也罢,他自小不便就是这个命吗?

山上树木郁郁葱葱,野生野长,遮天蔽日,卿云拄着竹杖行走其中,觉着又凉快又清新,实在好舒服。他仰头深吸了口气,面上隐隐露出了笑容。

浇完了水,卿云绕着开垦的田地附近走了一圈,山洞倒是真找到了两个,就是瞧着幽深深邃,他不敢进,在门口捡了两块石头扔了进去,石头骨碌碌在里头滚着停下,未招来什么野兽。

卿云标记了几个兴许收拾收拾能住的地方,便背起竹篓去往山泉那处。

才靠近那泉水处,一股凉意便迎面扑来,卿云心中顿生欢喜,脚步也快了起来。

泉水“哗哗”流淌的声音在卿云耳中宛如天籁,如今到了夏天,泉水平静了许多,在岸上都能瞧见水下游动的鱼。

如此清净,下水既可消暑清洁,又可抓鱼打牙祭,岂不美哉?

卿云三下五除二将带来的炊饼吃了,便解开了僧衣,又将内衫也褪下,赤条条地立在泉边一块晒得暖暖的石头上,先试探着往泉水里伸进了一只脚。

水很凉,卿云不由浑身轻颤了一下,面上也露出了淡淡的笑容,抬起脚踢了下泉水,水花在日光中溅开,又回落到泉水中去。

卿云听了那清脆水声,不由玩心大起,踢了好几下水,这才一面笑一面跃入水中。

卿云屏着呼吸在水下缓缓游动,令那泉水将自己的一头乌发浸湿后哗啦一声从水中又钻出来。

泉水从面上簌簌滚落,卿云迎着日头照来的方向轻眯了眯眼。他忽然觉着很快活,快活得想大叫两声。可他从来没有因为快活而大叫过。他从来只因为愤恨、痛苦而歇斯底里地叫嚷。

如今他深陷窘境,过得只比在玉荷宫里好一些,为何他会快活得想要大叫?

卿云摸了摸自己的喉咙,他望着泉水当中倒映出的自己的脸,忽然觉着有些陌生。

他脸上挂着的是笑吗?

不是冷笑、讥笑,也不是为了讨人欢心故作天真的娇笑,便单单只是笑。

心中忽又生出一股悲意,卿云眼圈热了,一头扎入水中。

冰凉的泉水中,温热的泪珠四溢,卿云自己都想不明白,为何他一会儿欢喜莫名,一会儿又悲悲戚戚?他该不会真的如惠妃般疯了吧?

卿云越想越怕,一气从泉水中冒了出来,向着岸边游去,摸索着半趴在那块水边的大石上,石头被晒得有些烫了,卿云轻轻喘着气,抬手抹了眼角的泪,然而不知为何,却是越抹越多,最后竟不能自已地趴在巨石上痛哭了起来。

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后,卿云只觉浑身轻松,仿佛将什么东西从体内给哭了出去,他转过身,扑了泉水洗脸,终于能静下心来好好将自己清洁一番。

许久没有这样痛快地沐浴洗涤,卿云在水里玩了许久,将换下来的衣裳铺在岸边巨石上,卿云从水中上来后干脆躺在上头慢慢晾干。

日光伴着清风拂到身上的感觉好极了,卿云觉着自己仿佛也成了天地间的一棵草,一块石头,一汪水,那感觉实在太舒服,卿云侧了个身,微眯着眼,只觉昏昏欲睡。

正在将睡非睡之时,卿云却觉林中好似有窥探的视线,猛地坐起身,拽了一旁的竹篓过来,手攥住了里头的锄刀,双眼警惕地盯着树林,只见林中绿叶簌簌作响,一只猕猴跑了出来,嘴里吱吱叫着,几下又跃回了林中。

卿云松了口气。

这山上猴子多得很,倒也不伤人,卿云放下了锄刀,又看了眼天色,瞧了瞧身上也干得差不多了,便擦净残余水珠,套上带上来的干净衣裳换好,下山去了。

“如何?”

长龄一见卿云回来便迎上前询问。

卿云道:“找到了几处山洞,只还没进去瞧过。”

长龄还是忧虑,“万一那些山洞有猛兽栖居呢?”

卿云道:“山上除了猴子,哪还有什么猛兽,若真有猛兽,真华寺的僧人不早遭了殃了?”

长龄说不过卿云,只能道:“山上还是太危险了。”

卿云懒得与他辩驳,自顾自地坐下吃饭。

长龄轻叹了口气,在卿云对面坐下,过了一会儿后道:“你既在山上找了几处,既如此,不若明日还是你上山再查探如何?”

卿云抬眼,长龄神色如常,卿云心中也还想再去山上玩,筷子拨了下碗里的萝卜,“好吧,那我就受累,明日还是我上山。”

长龄轻笑了笑,又肃了脸,“万要小心。”

“知道了,”卿云不耐烦道,“当我是傻子吗?”

长龄笑道:“哪敢呢。”

卿云冲他翻了个白眼,抱着碗背对着长龄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