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殿内烟气袅袅,宫人们安静地往来穿梭,榻前,一宫人跪地,拧了帕子,轻轻地擦拭着榻上沉睡之人的手臂,她动作极轻,生怕破坏了这臂上无瑕的肌肤,另两位宫人小心翼翼地伏跪在榻上,一个擦拭脚踝,一个轻拭他的乌发。
待得清洁完成之后,另一个宫人便端上了汤药麦管,一点点给昏睡之人小心喂食,喂食之后按照御医吩咐,轻轻帮他按摩腹部,以免积食。
待得夜里,两位宫人一头一尾地守着,隔一个时辰便察看那人的情形,另一宫人则对着冰鉴轻轻扇风,让沉睡之人在炎炎夏日也能安眠。
如此精心的照料已持续了十三日,使得这苍白病弱的人得以在昏睡中也能维系下去。
昨日御医来瞧,已下了定论,说要么这两日便醒,要么便永远醒不来了。
“医道之术,终在于人,只看他自己还留不留恋人世吧。”
于是,这几日宫人们便格外留心,夏夜困倦,扇风的宫人一晃眼,忽然“呀”了一声,两名瞌睡宫人连忙看她,“不要命了,做什么一惊一乍的。”
摇扇的宫人拿着扇子指了榻上的人,“我方才……好像瞧见他睫毛动了!”
另两宫人连忙上前察看,却见沉睡之人面庞如旧,依旧如画一般宁静秀美,便狐疑道:“你看错了吧……”
二人话音刚落,便见榻上之人竟一下睁开了眼。
“啊——”
耳边一阵尖叫,卿云睁开眼,只觉脑海中一片混沌,他死了吗?他试着张嘴,喉咙却不怎么痛了,他想扭头看一看,却没力气,只瞧见顶上双蝶飞花的绣样。
宫人们将软枕堆叠,扶了人靠上,卿云怔怔地望着面前忙碌的宫人,只觉面前的宫人都好陌生,宫人……她们是宫人打扮……他还在宫里……
“叶太医来了!”
围着卿云的宫人纷纷散开,卿云总算看到了一张熟脸,他吃力道:“叶大夫……”
“诶,”叶回春还是那张温和慈祥的脸,“别着急说话,省省力气,你昏迷多日,正是神魂无力,别怕,有我在,你的命算是又保住了。”
他的命,保住了……
卿云脑海中掠过染血的床幔,他心中涌起一股水淹般的恐惧,难道、难道他……卿云抖着嘴唇道:“皇、皇上……”
“皇上正忙着呢,”叶回春道,“你醒得正是时候,过两日便是皇上的登基大典了。”
卿云糊涂了,彻底糊涂了,宫人适时地端来参汤喂了他两勺,喉间温暖的汤药进去,卿云喘着气道:“太子……回朝了……”
叶回春淡笑着看向卿云,让宫人将他平躺,便取针为卿云稳住心神,又立即开方,命人煎药。
一剂汤药下去,卿云精神好了一些,宫人坐在榻前喂他喝粥,“大人慢些。”
卿云这几日一直都靠名贵的汤药续命,宫人也只喂得进薄米汤,半碗白粥下去,卿云已喝不进了,但也终于不似手脚都感觉不到,也有了几分说话的力气,便问宫人,“我昏迷了多久?”
“今日是第十四天了。”
宫人细心地替卿云擦了嘴角,“您若再不醒,叶大人说可能永远也醒不来了呢,幸好您福大命大,还是醒了。”
十四天。
卿云看着床顶,他没死,新皇登基,那么……李旻是死了的。
卿云不知自己是想哭还是想笑,他扯了扯嘴角,只觉一股倦意袭来,粥里加了宁神的药,他便不自觉地又睡了过去。
如此两日过后,卿云身心终于恢复了许多,叶太医给他诊脉,说他运气好,能碰上他这么个神医,也幸亏是中毒不深,否则,大罗金仙来了也难救。
其实卿云仍然是很糊涂,他那日拼着不要命去毒杀皇帝,是没想过活着出宫的,如今,他竟好端端地仍在宫中,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难道说,他是在做梦?他实则已然死了,魂魄正在阴曹地府里游荡,却不甘心,于是还在做梦?鬼魂也会做梦吗?
卿云靠在床上,看着自己白得恍若透明的手臂。
“皇上驾到——”
卿云猛地向外一探,只他自己觉着用了极大的力气,却只是挪动了一点点,只勉强瞧见明黄的龙袍正在向他这儿走来,身旁的宫女已全都跪了下去。
卿云忽然有些心慌,他垂下脸,不敢抬头,怕看到李旻的脸,怕自己还在噩梦当中。
明黄龙袍在他床榻旁坐下,一抬手,接了宫人递来的帕子,轻轻替卿云擦了下额头,“很热吗?怎么流了那么多汗?”
听得声音,卿云浑身一颤,慢慢抬起脸。
李崇正温柔地注视着他。
卿云嘴唇微抖,“齐王……”
满殿的宫人都吓坏了,未料卿云竟张口便是忌讳,都深深地伏在地上不敢动弹,却听新君柔声道:“是我。”
卿云眼中写满了迷惑,李崇?怎么会是李崇呢?李崇是新君?李照呢?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在这儿呢?他……
“都下去吧。”
殿内宫人立即依次退出。
李崇微笑着看卿云,“这几日登基大典,我实在太忙了,抽不出时间来看你。”
卿云目光从李崇脸上扫过,看向他胸前的金龙,又再看向李崇的脸。
“我知你心中有诸多疑问,且养好身子再说,等你养好了身子,我再派人送你出宫,你自可去过你自己想过的日子。”
卿云斜靠在软枕上,因这几日病症,他脸色苍白,巴掌大的小脸陷于乌发中,神色迷茫可怜,谁能想到便是这么一个小小的人儿,能弑了君呢?
卿云沉默了片刻,他问李崇,“李照呢?”
李崇看着卿云的眼睛,那双眼睛昏迷多日后睁开,仿佛水洗了一般,真是干净极了,也是,大难不死,但也算是死了一回了,怎能不更通透?
“你现在就要知晓?也罢,那我便告诉你,”李崇手里捻着帕子,“维摩他死了。”
卿云瞳孔猛地收缩。
李崇面上仍是带着淡淡笑意,“回朝时,路遇山洪,滚入黄河之中,尸骨无存。”
卿云定定地看着李崇的脸,过了许久,他都没明白李崇的意思,“李照……死了?”
李崇道:“节哀。”
李崇的脸完全没有节哀的意思,他始终都那么淡笑着,仿佛很欣赏卿云似的看着他。
一股微妙而奇异的寒冷慢慢爬上卿云心头。
“我累了……”
卿云垂下脸,“我要睡了……”
“好。”
李崇伸手,扶起软绵绵的人,让他暂靠在他的臂膀上,抽了软枕,慢慢扶着卿云躺下去。
“养好身子,”李崇俯身望着卿云,“过去的事便不要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