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碧云天, 西风紧。

覃戎与部下正领百余骑从云陵邑的北坡而来。

此刻的云陵邑渡口晨光熹微,西风将云扯出凤羽龙鳞般的纹理,被灿阳一照,片片羽翼镀上一层金光, 振翅欲飞。

见此天象, 城中百姓纷纷惊动, 望天议论不断。

覃戎的部下之中,也有善望气者喃喃道:

“金云盖顶, 气成龙凤, 哎呀, 这是龙兴之兆, 云陵邑东南有天子气啊。”

“……什么天子气。”

察言观色的部将朝覃戎瞥去一眼, 忙道:

“天子在雒阳, 正等着我们去护驾呢, 方术望气之术听个热闹,做不得数。”

不怪覃戎变了脸色。

时下百姓对方术占卜颇为推崇。

大雍开国之主起事,就是以“所经之地天子气长随”为噱头, 宣传自己乃天选之人。

听说那个清河公主,在温陵城被薛怀芳所围时,也弄出什么“龙颌珠, 火流星, 逢水动,天诛之”的谶言。

还用投石机和火油伪造天降陨石的假象,妖言惑众。

他们沈家人就是爱玩这套!

覃戎冷嗤:

“说得没错,不管是如今的天子,还是未来的天子,此刻都在雒阳, 除此以外,都是乱臣贼子,我等当效仿前人,替天子平乱。”

她一个公主,如今治理过数郡,还掌过兵权,已是多少公主几辈子都不敢想的事了。

难不成真以为自己有机会做皇太女?

交了兵权,回雒阳择个驸马,安分守己地做她的公主,差不多就行了。

再不知足,只怕连这种富贵日子也是奢望。

一行人策马疾驰,抵达平原上的营帐。

今日交接赤骊军的铜虎符,覃戎自是希望能一切顺利,面子上的功夫还是要做的,因此早已命人备好宴饮酒席。

当然,还有藏身帐后的五十名刀斧手。

如果他们打算撕破脸皮,来一场硬仗,覃戎也做好严阵以待的准备。

“他们到了吗?”

覃戎下马朝营中去,军士抱拳答:“回将军,还没有。”

“怎么会?”覃戎身边校尉道,“不是早就说他们抵达渡口了吗?按理说应该比我们先到,怎会现在还不见人影?”

“莫不是……不打算来了吧?”

覃戎眯了眯眼。

实话说,换做是他,也不会交出这三十万赤骊军。

就算清河公主肯,那个裴照野绝非温驯之辈,又岂会甘心?

想到此处,覃戎精神绷紧了些,又亲自去查看了宴席四周的部署,确认守备严密,能及时策应。

半个时辰后,终于有人来报。

清河公主到了。

此时已天光大亮,适才光华灼灼的凤羽龙鳞,已淡成一片浅金色的云影。

但此刻朝覃戎众人而来的身影,却似乎比天上流云更灿然明丽几分。

裙袍金线交错,袖口织龙凤纹,腰悬组佩,耳坠环珰,行进时佩玉鸣鸾,衣如霞光翻涌。

左右将士提刀在她两侧,恍然如天兵拱卫神女,凛然不可侵犯。

这……

覃戎一方的众将士见状,心中俱是无限震动。

这哪里是个准备交出兵权的公主,这看上去倒像是来接受他们的臣服一样。

“参见清河公主。”

覃戎潦草地向骊珠见礼,拧着眉看向她身后的人。

“公主,这些是……?”

跟随在她身后的,除了五十骑兵,还有数十名百姓。

有人站上前来,倨傲地看向覃戎:

“我等都是平宁郡乡里宗族的父老,游侠,还有些德高望重的大族家主,今日听闻公主要交出赤骊军,恐公主谦卑,不表己功,故自发前来,特将公主与赤骊军在此地的功绩告知将军。”

几名校尉面面相觑。

来的要是什么郡守都尉,反倒不怕。

偏偏这些人无官无职,虽不能舞刀弄枪,但他们乌泱泱站在公主身后,本身代表的就是此地的民心所向。

清河公主在民间竟然有如此威望?

覃戎心中杀意更浓。

骊珠仿佛无所知觉,冲他温然一笑:

“听说覃将军备了宴席,今日早起匆忙,尚未进食,就先多谢覃将军款待了。”

“早起?公主可是比预期的时辰晚来了整整一个时辰。”

对上覃戎锐利目光,骊珠眨眨眼:

“女儿家梳妆打扮一贯磨蹭,听闻覃将军与夫人有张敞画眉之情,覃将军应该很清楚啊。”

覃戎扫了她一眼,倒的确打扮得花里胡哨。

他让了道,一边与骊珠并肩往帐内走,一边道:

“是末将疏忽了,实在是军情紧急,片刻耽搁不得,这才劳驾公主一大早前来赴会……公主放心,此去回雒阳,末将已为公主备好马车御船还有三千护卫队,一应物品,均按照公主出巡之时筹备,绝不会委屈公主半分。”

说罢,骊珠刚一落座,就有人抬了箱笼前来。

打开一瞧,其中珍宝华服,琳琅满目,还有二十名女婢伫立在侧,皆模样清秀,行走规矩,与宫婢相差无几。

骊珠看了一会儿,转头笑道:“覃将军有心了。”

她这般无有不应的态度,倒叫覃戎心中打鼓。

看她这意思,是真的愿意交出赤骊军?

她真舍得?

想了想,覃戎心中哂笑,只怕不是舍得,是怕了。

也对,宫中送来那样的诏令,清河公主不会不知道宫中有变,她如果不想造反,除了听命,哪儿还有别的办法?

想到此处,又不由得心生轻蔑。

倘若他是清河公主,什么皇帝诏令,手握三十万大军的那一刻起,这皇帝就已经换人了。

莫说三十万,就是十三万,反了就反了,先下手为强,杀了皇长子一党再冲进雒阳杀皇长子本人。

怕什么名不正言不顺?

只要手握天下兵马,他叫史书怎么写,史书就得怎么写!

岂会像这个清河公主一般,还坐下来,要和和气气交出大军。

所以他说,女人就是胆小怕事,信了温良恭俭让那套,既豁不出去,也不敢赌。

心生此念,覃戎的态度也松懈几分,他朝对面而坐的裴照野扫去一眼,朗声笑道:

“一年未见,裴将军改头换面,你们瞧瞧,也像是个正儿八经的将军了,哪里还瞧得出从前是个落草为寇的匪贼?”

部下会意,纷纷故作惊讶。

“匪贼?只听闻流民军里尽是些衣衫褴褛之辈,没想到裴将军还有这样的来历。”

“我等都是雒阳名门子弟,多年搏杀才有今日军位,竟叫裴将军后来居上,真是叫人惭愧啊。”

覃戎笑道:“何须惭愧?尔等都是堂堂正正遴选来的军官,有人的将军之位,不过是靠女人裙带才得来的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