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丑时过半。

北风撕扯着松枝上的积雪,檐下反复凝结的水汽,聚成朝下垂落的冰凌子。

书房内,墨汁在宣纸上洇开,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案上烛火忽然摇曳,在寂静的夜里,把一切动静放大,变得格外清晰。

笔尖一顿,谢执砚漫不经心抬眼。

“郎君。”盛菩珠跑得太急,肺里呛了冷风,灼得喉咙发疼。

她站在书房外,捂着心口直喘,气息未匀。

廊下灯笼被风吹得直晃,摇曳的光影落在她白净的小脸上,忽明忽暗,冻得通红的鼻尖,发丝眼睫上也凝了一层白白的霜。

斗篷没系,伞也没撑,在这样冷的冬夜。

“简直胡闹。”谢执砚站起来,语气严肃。

“妾身有事相求。”盛菩珠冷得牙齿在打颤,声音断断续续。

她话还没说完,书房里的男人已经大步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件玄黑的大氅,他眉心明显不满地蹙起,大氅抖开,一把将人裹进怀里,连带着那股冻人的寒意。

“何事这般急,连婢女嬷嬷都没跟着?”谢执砚把人抱进书房,小心放在圈椅里,转身倒茶。

盛菩珠深吸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一双手,已经冻得没有知觉。

她嫌斗篷碍事,清客和耐冬要给她打伞,奈何从大房听松堂跑到外院书房实在太远,撑伞跑不快,幸好冬日的雪落在身上,只要足够冷,就不会像雨水那般,但凡沾上便会弄湿衣裳。

“郎君,清慧难产,腹中的胎儿尚未足月,加上胎位不正和胎儿过大,导致孩子生生卡在产道里。”

“若是再拖下去,恐怕母子都有危险。”

盛菩珠袖中的手攥紧又松开,襦裙下摆沾着的雪碎,正悄悄融成水痕,一点点渗透她的鞋袜。

她抿了一下干涩的唇,继续道:“今日夜里接生的周稳婆说,母亲身边有一位厉害的嬷嬷,能隔着肚皮把胎位推正。”

“若真能如此,清慧和腹中的孩子,还能有一线生机。”

夜色沉沉,谢执砚微微抬了眼,他把手里的热茶递过去。

盛菩珠伸手要接,他却抬手拨开她的手,温热的青瓷盏抵在她唇边,是用命令的语气:“喝下去。”

烛火昏朦,她脸颊苍白,唯有唇瓣因紧张而微微抿紧,被茶水润湿后,透出一点血色。

一盏热茶下肚,盛菩珠终于能感觉到一点从心口泛上来的暖意。

谢执砚骨节分明的手握着茶盏,高大的身影就站在离她极近的地方,眉宇间压着她猜不出的严厉,连往日平和神色都随着他的沉默,让人不自觉想要屏住呼吸。

“秦氏可有逼你?”谢执砚伸出手,指腹擦过她冰冷的唇,宽大的手掌心上移,落在她脸颊的位置,轻轻抬起。

两人对视,都能看到对方眼眸里,深不见底的浓黑。

“不算逼迫。”

“救清慧也是我的心意。”盛菩珠如实回答。

书房内格外安静,谢执砚低眸凝视她,而后面无表情转身,抬手取下置于架子上的马鞭,嗓音一如既往听不出情绪:“母亲身边能接生的仆妇,只有孙嬷嬷一人。”

“但是孙嬷嬷年纪很大了,加上从府中出发到达天长观足有百里路程,雪夜风急,我不能保证及时赶上。”

盛菩珠一怔,尚未反应过来,他已经推开书房的门,寒风呼啸而入,吹得烛火剧烈摇晃。

“郎君要亲自去?”

“嗯。”谢执砚从她手里接过大氅,厚重的狐裘还带着她身上的体温,仿若连冬夜刺骨的寒意都带着一股暖香。

盛菩珠见他大步朝外走,匆忙追出去,却在廊下被他的小厮斑奴和青士拦下:“世子夫人,雪大天寒,郎君请夫人先回韫玉堂等候。”

青士好似知道盛菩珠在担心什么,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请夫人放心,就算是在玉门关军中,也找不出比郎君骑速更快的人。”

“而且苍筤和苍官,会跟郎君一同出发,有他们二人在,定能与郎君一同把孙嬷嬷带回靖国公府。”

“好,我知道了。”盛菩珠点了点头,但她没有回韫玉堂,而是朝大房听松堂的方向走。

“娘子。”清客和耐冬见她出来,早就等得心急如焚的两人赶忙迎上去。

耐冬抖开怀里的斗篷,匆忙替盛菩珠披上,她急得声音都变了调:“奴婢知道您在担心清慧娘子的安危,可这样冷的天儿,您竟然连斗篷都摘了丢在半路。”

盛菩珠任由耐冬摆弄,静默片刻无奈道:“我与清慧虽并无太多交集,但当时情况危急,我想着一定要跑得快一些,根本顾不上冷。”

清客提着灯笼在前边引路:“我们都知晓娘子心善,以后若还有这样危急的事,娘子不必亲自奔走,吩咐奴婢们去办就好。”

“您若磕了摔了,那可如何了得。”

盛菩珠想起在书房,谢执砚望向她时,浓黑如墨的眼睛从来都是认真的神色,她轻轻摇了一下头:“我与他虽是夫妻,但今日既然要求他帮忙,那必须有求人的态度。”

风雪渐急,盛菩珠用力裹紧身上的斗篷:“更何况这是性命攸关的大事,我与清慧同为女子,我不知外人如何想的。”

“但生产这种事,本应该是喜悦和新生的开端,倘若以死亡终结,那我只会觉得一切美好的祈愿都不值当。”

“我能做的事不多,但既然做了,当然要用尽全部的心意。”

寅三刻。

听松堂产房内,周稳婆满头大汗,声音发颤:“参片,还有没有参片,再拿三片压在娘子舌下。”

“快,把帐子放下来,让太医给娘子手上扎针,一定不能让她睡过去。”

“菩珠。”

“菩珠来了吗?”薛清慧嘴唇动了动,声音渐渐弱下去,只剩下断断续续起伏的胸膛。

“娘子,娘子您醒醒,不能睡……孩子还没有出来。”嬷嬷的声音已经带上哭

腔了。

薛清慧像是什么都听不到,指尖上扎着银针,她却感受不到痛,身下撕裂般的疼痛离她远去,身体也像是泡在热水中,灵魂没了牵扯飘荡着往上浮,像是要离她而去。

“快。”

“无论用什么办法,先撬开她的牙关,把汤药灌下去。”

“若实在不行,那就再去问一遍外头的贵人,究竟是保大还是保小。”周稳婆声音沙哑,猛地回头朝帘子外边喊。

“母亲。”

“这可要怎么办?”秦氏被人搀扶着,就差要跪倒在老夫人身前。

“什么怎么办?”

“若是能撑到人来,那就再试一次,若是清慧坚持不到嬷嬷过来,那就按照之前你说的,只管保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