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明贞十二年,夏,大暑刚过,空气燥热不堪。

皇后寿辰,百官携家眷入宫,终于有了几分热闹景象。

含元殿,灯火通明。

端坐于御座之上的圣人,却与这份热闹格格不入,他虽强撑着精神与皇后一同,接受臣子的跪贺,但时常传来的沉闷咳嗽声,总在不经意间提醒着,他是身体已然有衰败之相。

肿胀的脸颊,透出虚浮的病态,哪怕杯中的酒水一滴未饮,他脸颊仍泛着两团极其不正常的红晕,如同残烛将熄,最后迸发出的微弱光芒。

“陛下,臣妾扶您下去休息?”皇后看不下去,声音很低,多少带着些许关切之意。

“恐怕是最后一次陪你过生辰了。”

“不急,朕一时半会还死不了。”

圣人连咳数声后,心平气和看着皇后道。

“是怨我的吧,没有护好太子,但朕从不认为自己有错。”

“皇后,这泱泱天下,你想谁来继承朕的位置?”

皇后微笑,拿出手帕很轻柔地替眼

前这个相携走过二十多载春秋的男人,擦了擦嘴角并不明显的血迹。

“本宫希望,大燕只能是本宫的孩子。”

圣人一愣,便抬眸,很认真看着皇后:“太子死了,太子妃肚子不争气。”

皇后笑得高深莫测,她慢慢俯下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得清的声音道:“本宫还有鹤音。”

下首的朝臣,并不知圣人和皇后在耳语什么,只见两人关系亲密,竟不像传闻说的那般貌合神离。

皇后笑得温柔,甚至在圣人咳得接连喘不上气的时候,优雅地抬起手,替他轻轻拍着背脊,眼中关切之意尽显。

朝臣们彼此交换眼神,脸上强装出来的喜气,越来越僵。

丝竹管弦,酒香菜佳,却驱不散弥漫在含元殿分外压抑的气氛。

直到寿宴过半,酒也微醺。

安王离席起身,行至御阶之前,撩袍郑重跪下:

“皇兄!”

他声音沙哑,瞬间引得周围视线落在身上。

圣人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安王高声道:“国不可一日无君,亦不可久不立储。”

“立储以固国本,乃是江山社稷之重,臣弟斗胆恳请皇兄,早做决定。”

“什么时候算早,今夜就定下吗?”圣人居高临下看过去,眼中露出嘲讽之色。

“陛下。”

“臣认为,安王所言,并非无道理。”

话音未落,席间竟有数十位大臣随之起身,以谢举元为首,齐刷刷跪倒在安王身后,从上往下看,简直是黑压压的一片。

他们态度恭敬,沉默却坚定地附和着安王的请求,明显一开始就商量好的。

圣人大笑,掷了手里的酒杯,冷声质问:“你们这是,在胁迫朕?”

刹那间,含冤殿内变得一片死寂。

“臣,不敢。”

“臣等,只是以江山社稷为重。”

圣人闻言,眼中怒意反倒是渐渐散了,反而牵起嘴角,露出一抹极淡的讽笑:“既然是以江山社稷为重,那就让安王自己选吧。”

“鸩酒一杯,朕立刻宣叙安为太子。”

他平静看着伏在阶下的安王,目光虽然苍老但依旧锋利。

殿中的沉默持续了很久,久到有人以为安王会咬牙应下的时候。

安王猛地抬起头,脸上是孤注一掷的决绝:“臣,想活着,想要亲眼看着叙安继承大统。”

“求皇兄宽恕。”

“宽恕?”圣人放声大笑。

也不知是在笑安王将觊觎的心思,赤|裸|裸|地宣之于口,还是在笑,他痴人说梦。

“叙安,你呢,你也是这样想的?”圣人收回视线,点点头,脸上付出近乎愉悦的癫狂,微微侧首,视线投向萧叙安。

萧叙安垂眸,无声跪下:“陛下,家父爱子心切,但臣纵万死,也绝不敢行悖逆人伦,弑父以求储君之位。”

对于这番回答,安王是愉悦的,安王妃却莫名白了脸。

“好一个父慈子孝。”

圣人抚掌轻笑,他环视下方神色各异的朝臣。

有不明所以的官员面色惨白,不知所措,而早有准备的,自然悄悄挪到谢举元身后,偌大的含元殿隐隐分成两个阵营,相互间都带着敌意。

原本身为太子之师的盛柏涯,因太子骤然薨逝更显得势单力薄。

“盛爱卿,你是怎么想的。”

“臣……”盛柏涯跪下,深吸一口气,毫无畏惧道,“臣的想法,在十年前,就已和陛下言明。”

十年前,那个荒谬又违背祖制的提议。

“皇后,好手段。”圣人喘息间,感觉喉咙有腥甜涌上来,又被他艰难咽下去。

皇后笑了笑,用很低的声音说:“臣妾也不想死,既然这一生得不到您的爱,总要认真享受一下您的江山。”

“就像您劝说臣妾的那样,九郎走了,天下总要有人继承,您看好执砚,但臣妾不一样,臣妾看好鹤音。”

“别说了,朕不想听。”圣人面无表情打断皇后的话,目光缓缓扫过人群,眼不见底的漆眸,带着威压。

他身体慢慢前倾,看向下方,一字一顿问:“诸位爱卿,也都同意立萧叙安为储君?”

无人敢应声,谁也不想当这个出头鸟,但安王党派行动早胜于言语。

御座之上的男人,轻笑一声,伸手端起了龙案上那杯早已斟满,却一口未动的酒。

琥珀色的液体在玉杯中微微晃动,映出他眼底翻涌的暗潮。

“倘若朕,不愿呢?”

圣人仰起头,像是已经做了某种决定,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他放下酒杯,声音不大,却清晰传到每一个人耳朵里,带着嘲弄。

安王以额触地,重重叩首:“臣等请陛下三思。”

“三思?”圣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撑着桌沿猛地站起来,眼中是积压已久的愤怒与不甘。

“你们让朕三思?”

“朕的太子死了,要朕如何三思!”

他声音带着撕心裂肺的痛,伸手指向站在殿柱阴影下,那个挺拔高挑的身影,神色癫狂,带着求而不得的执着:“但没关系,朕还有儿子。”

“谢执砚身上流着的是朕的血,是健康高贵的天家血脉。”

“朕就算立储,这个天下也只能是朕一手教养出来的孩子。”

他目光刺红,狠狠刺向跪在地的一众朝臣:“你们告诉朕,凭什么要让朕把这万里江山,传给外人。”

“朕有执砚,萧叙安又算个什么东西!”

高坐上的男人,臃肿虚浮的身材,那双眼睛已经不再明亮,被病痛折磨掏空,他再也不是曾经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圣人,只是一个情绪极端的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