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母亲

按照教授的吩咐,白塔大学的学生在调查时会帮当地镇民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渐渐的,艾德里安和其他学生清晰感受到部分镇民们对他们的态度越来越缓和,并且开始愿意同他们透露一些信息。

“其实我第一天就认出你来了。”那位曾为他倒茶的梅森太太,将他拉到角落里,悄悄地和他讲:“你就是那个站在光明教堂门口演讲的学生,还被那些教士抓住了。”

艾德里安紧张地后退了一步。他忽然有些担心眼前看起来瘦弱亲切的妇人会翻脸,要去辉光教廷举报他。

这些天他们也曾遇见威胁说要去辉光教廷举报他们的人,尽管学生们没说任何亵渎神明的话。最危险的一次,是调查到了一位休假的教士头上,而他们只得含糊着声称这是白塔大学的课外作业后迅速溜走——至少目前来看一切平安无事。

“别紧张。”梅森太太压低声音,脸上闪过一丝憎恶:“不是你们这些孩子的错,那些教士总是这样……”

她忽然发现自己似乎说错话了,立即闭上嘴,艾德里安却是敏锐地觉察到这一点。

他决定赌一把:“我和您说实话吧,不久前,我们的一名平民同学被异端裁决所无缘无故地指认成异端,并宣称他杀死了一名圣巴罗多术士学院的贵族学生,也许您曾听说过这件事儿。”

艾德里安想起了马代尔·拉比,那个懦弱温和的老好人,不由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原本只是为了引出话题,说着说着,他也变得真情流露起来:“他是个好小伙儿,从小在白塔镇里长大,从来不和人生气,案发当天一直和同学呆在一起……大家都觉得这里面有猫腻,但是异端裁决所不容置疑地抓走了他——然后他死了,死得不明不白。”

梅森太太悲伤地凝望着他。

“起初我们只是想着,假如能多了解一些相似案例,多掌握一些关于辉光教廷的不利证据,说不定就能逼迫异端裁决所重新调查此事……可是后来我们发现了越来越多教廷内部简直令人难以忍受的脏污,包括最近的博莱克郡私吞煤矿事件。”

艾德里安的神情看起来极其坚定,而这种只有在年轻人的脸上才会出现的东西,明亮,易碎,却十分吸引人,就像阳光下的钻石。

“我们是神学院的学生,毕业后有很大概率进入教廷工作。这绝不是我们想要的未来,也不是任何一个虔诚信徒想要的未来,甚至根本不符合光明与荣耀之神泽菲尔对我们的教诲!”

年轻人越说越激动,他望着脸色变得越发苍白的女人,愤怒而严肃地说道:“教士做的不好,我们就要批评,但他们却容不下批评的声音,反而要堵住我们的嘴巴,捂住我们的眼睛,塞住我们的耳朵。”

“只有我们学生的力量是不够的,所有因教廷的迫害而受苦的人都该站出来,只有这样才能——”

“嘘——孩子,小声些!”对方忽然打断了他,颇为紧张地左右看了看:“快走吧,不要再随便和人说这些东西,你会没命的!”

最后他被梅森太太格外坚决地从家里赶了出去。

艾德里安颇为沮丧地走在街上。太阳西沉,又是毫无所获的一天。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以为对方要同他敞开心扉了,也许明天他该再来一趟。

他正有些走神,忽然被一群人挡住了去路,艾德里安抬起头来,瞳孔顿时剧烈一缩——是一群衣着打扮和普通教士截然不同的白衣教士,他们穿戴着臂甲和胸甲,胸前雕刻着两柄十字交叉、锁链缠绕的长枪。

这些人十分眼熟,正是那天因为猫头鹰的出场、白来一趟的异端裁决所的裁决者们。

“伊凡·艾德里安先生?”为首的那人冷冰冰地问道,其余裁决者渐渐围了上来:“有人举报你涉嫌出言亵渎神明,并且和异端有关——和我们走一趟吧。”

——跑!

艾德里安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了唯一一个念头。

他转身就跑,街道上的路人们纷纷惊恐躲闪,所到之处顿时一阵鸡飞狗跳——为首的裁决者冷哼一声,站在原地,对准逃犯逃跑的方向举起手来。伴随着教士的吟唱和路人的尖叫,数条耀目的光链竟是直接冲着人群砸了过去,丝毫不顾忌是否会造成误伤。

光链在泥地上犁出数条深深的沟壑,但是等扬起的雪雾与尘土消散,本来胜券在握的裁决者震惊地发现,现场只余下一片狼藉,被波及的路人躺在地上呻吟,掀翻的货物洒落一地,而那看起来十分平凡的学生却是没了踪影。

混乱不堪中,一道无人察觉的黑影悄悄离开了此处。

艾德里安只觉得自己从未跑得如此快过。他听见背后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惊恐尖叫,但压根没敢回头看,只是瞄准任何一条看起来隐蔽些的小巷便胡乱往里面钻。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脚步变得越来越沉重——一只手忽然攥住了他的胳膊,一把将他拽进一个隐蔽的角落里。

他差点拳打脚踢着惨叫出声,却被人死死捂住了嘴。

“嘘,是我!”

艾德里安震惊地瞪着她,等对方放手后,这才惊叫出声:“——梅森太太?!”

见他重归冷静,梅森太太示意他跟着自己,七拐八着穿过街巷,竟带他重新回到了自己家中。

艾德里安不安地低声道:“这样我会给你们全家带来麻烦的。”

“我有东西要给你看。”梅森太太摇了摇头。此刻的女人看起来冷静极了,竟一点不像一个懦弱无知的农妇。她直接从地板上掀开一道隐蔽的小门,带着一头雾水的艾德里安爬进了地下室。

“这是……”

梅森太太点亮了油灯,艾德里安震惊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地下室里仔细摆放着属于孩童的衣物和玩具,用料劣质,造型粗陋,却明显是经过用心挑选的,只是陈旧得仿佛被遗忘在记忆里的产物。

“我曾有一个儿子。”

女人举着油灯,语气平静,火光在她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

“我的小卢克,死的时候只有五岁,那天早上他去教会学校念书,走之前还亲吻我的脸颊,兴高采烈地和我道别。但是我等啊等,等啊等,中午过去了,下午过去了,他始终没有回来。”

梅森太太的声音开始变得颤抖起来:“我到处找他,那些教士说我的儿子死了,却连尸体都没有让我看一眼。我掏出身上所有的钱,跪在地上哀求他们发发慈悲,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把我的小卢克还给我。”

“最后是一个年轻教士可怜我,收了钱后偷偷告诉我说,今天下午异端裁决所在抓捕异端的时候,不小心误伤了小卢克。”眼泪忽然从女人的眼眶里大滴大滴地涌了出来:“我发了疯,不停问他们为什么这么做,至少让我看看孩子的尸体——但是那些教士突然改口了,宣称怀疑我的小卢克也是异端,否则为什么和异端来往,再闹下去连我也一起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