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逃跑
塔隆在逃跑。
黑暗系术士是现存所有术士中公认隐蔽能力最强大的,能和他们相较的只有传说中的空间系术士,不过后者早已成为了传说,那些为数不多的空间系魔具与卷轴皆为用一件少一件的孤品。
但是这位按理来说世间少有人能寻见踪迹的黑暗系圣者,正感到自己的牙齿都在打颤,发出恼人的咔咔声。血水顺着他身上的孔洞源源不断地淌出来,仿佛一只漏水的皮袋子。要不是黑夜神残留的神力护住了他的心脉,他现在甚至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浓郁的黑暗在影子里膨胀成液态,神经质地观测着周身数千米之内的任何动静。塔隆将浑身都在淌血的小王子倒挂在背上,不顾这是否会令心爱学生断裂的肋骨刺穿肺叶——能从一位神明的手中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恐惧几乎占据了他的心神,以至于小王子痛苦而微弱的呻吟声在此刻都显得分外刺耳。
他仿佛能感到那位不知名神明的威压正在穿透云层,在全港追逐锁定胆敢冒犯神明的蝼蚁,就连一缕掠过耳畔的微风,皆是对方的耳目。
假如阿祖卡在这里,他会评价这位圣者其实是被心中无限放大的、对于“神明”的恐怖幻想吓破了胆——但此时对方已经彻底没入了一片肮脏杂乱的贫民窟,化为低伏的黑影,掠过装满腐烂的沙丁鱼和牡蛎壳的腥臭藤框,从横七竖八的破烂渔网与巨大的鲸油桶间飞速消失。
贫民窟的不远处便是船坞,七歪八倒的栈桥浸泡在翻滚着泥沙的海水里,腐烂的缆绳上吸附着密密麻麻的藤壶,几条走私船正在涨潮的掩护下卸货。
塔隆踏上甲板,潮湿的木板在他脚下发出细微的嘎吱声。
他能清晰嗅到走私贩子身上混合着劣质烟草与腥臭鲸油的气味。只要他愿意,他便能在瞬息间夺走这些卑贱生物的呼吸,让他们化为脓水,然后离开这个该死的、有神明存在的鬼地方——但是塔隆的脚步一点点停住了,海水险恶地漫过他的鞋尖。
——他不能离开。
阿兰,凄苦荒芜的阿兰,在被诸神厌弃的蛮荒之地苦苦挣扎了成百上千年,他们被视为天生的奴隶与野兽,被肆意抓捕玩弄,被无情屠杀驱赶,直到今天,黑夜与死亡之神终于垂眸注视他们。献祭已经失败了一次,如果再不进行补救,彻底陷入暴怒的残暴神明会毁了所有阿兰人苦苦等待千百年的希望。
“老、老师……为什么要……”
阿兰未来的君主至今还不明所以,喘息都带着血沫,用被磨得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的手臂去抓他的衣服,其上附着如烟雾般弥漫的印记。
……神印。更何况小王子哈迪身上还有黑夜与死亡之神的神印。
“闭嘴。”
几名走私犯还没来得及尖叫,就悄无声息地被自己的影子杀死。塔隆呵止了学生不合时宜的质问,紧张地感知着他所掠过的每一个人类的影子,奴隶的,妓女的,商人的……什么也没有,这座庞大的港口依旧在辛勤而麻木地吞吐血腥的财富。
他稍微松了口气,往自己和学生嘴里灌了几瓶治愈药剂。只要入夜,只要入夜……夜晚会庇佑黑夜与死亡之神的信徒。
夜幕降临之时,船只伴随着海浪轻轻摇晃着,其上除了几具以不正常的速度腐烂成脓水的残骸之外,空无一人。
而在被黑暗笼罩的黑夜神殿深处,那些看不见脸、瞧不出身形、甚至听不清声音的祭司忽然整齐划一地抬起头来,隐隐绰绰,无声无息地注视着自阴影深处走出的人。
“……塔隆阁下。”
站在最前方的黑袍人低声说。
面容平平无奇的中年人除了脸色略显苍白之外,似乎看不出丝毫异样。
……
格雷文渐渐理解了那个黑头发的“奴隶”——姑且称他为奴隶——为什么要自称为“幽灵”。
他……真的像是一只鬼魂,在锈铁集市神出鬼没,来去自如。偶尔会在他们集会的时候冒出来,吓所有人一跳,冷飕飕地吐出些颇为惊悚的只言片语后,又悄无声息地消失。
格雷文曾同红蛇若有似无地试探二人的身份,对方却表现得像是被触碰了逆鳞,大发雷霆着将他狠狠鞭挞一番后,又将他丢进了奇珍斗兽场。
对方一向喜怒不定,这种“惩罚”是常有的事。但是这一次几可见骨的鞭伤拖了后腿,原本还能勉强对付的八级魔兽差点杀了他,好在格雷文还是在最后一刻徒手拧断了对手的脊骨,代价是右臂几乎被那畜生从臂膀上扯下来。
他躺在露天斗兽场狭小的准备室里,神智开始陷入不祥的昏沉。身下是一小片血泊,脚边是一小瓶施舍般的低阶治愈药剂。但奴隶暂时还不想像条被打断腿的狗似的,一点点蠕动挣扎着爬过去喝掉,他还想再躺一会儿。
因为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星空,流转不定、高不可及的星空,灿烂而伟大,冰冷而漠然。
不紧不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人在他身旁蹲了下来,格雷文的眼睛颤动了一下——他撞进了一片比星河还要明亮莫测的烟灰色眼瞳里。灰眼睛的主人冷漠地注视着血肉模糊的他,注视着他脸上狰狞的奴隶印记,像是一面倒映一切的银镜,其中没有厌恶,没有鄙夷,亦没有怜悯,没有哀叹——他仿佛只是在记录一幅画面,或者一段影像似的,平静地注视着他。
……多么,冰冷而美丽的色彩啊。
格雷文懒得纠结此人究竟是如何摸进斗兽场,又是如何寻见他。他本以为对方至少会问一句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怎么会伤成这样,这是常人的脑回路——结果此人开口便是毫无感情色彩的陈述句。
“您有自信红蛇不会杀了您。”
棕发青年的眼瞳微微一缩,呼吸几不可查地顿了顿。
“您在成为奴隶之前,就和他就认识。”黑发青年仔细观察着另一人的面部表情变化:“他对您满腔憎恶与恐惧,所以他想折辱您,却不敢主动杀死您——灵魂契约?”
格雷文慢慢皱紧眉头,哪怕好脾气如他,警惕之余都不由心生些被人三言两语毫不客气掀翻老底的怒意:“你——”
“算了,这不重要,我没兴趣了解你们之间的纠葛。”对方却颇为粗暴地打断了他,恹恹地垂下眼睛,苍白的脸上流露出些许厌倦与无趣:“我只要知道如果红蛇死了您会不会死,现在请告诉我答案。”
格雷文:“……不会。”
还有一点,他面无表情地想,这家伙的脾气简直像幽灵一样古怪莫测。
一张纸忽得递到他眼前,棕发青年一怔,本能试图伸手去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右手已经断得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