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放旷不羁(第10/16页)

总之,吃完五石散,不但浑身发热,还处于兴奋癫狂状态,需要行走散热,即“行散”(“散步”一词的源头)。这时候,除了饮热酒外,还需要穿单衣肥袍,加之累月不洗(新衣质地坚硬不利“行散”),身上长虱子也就不新鲜了。

王导门外的顾和,之所以捉虱子,就是出于这个原因。

现在的问题是:如果五石散真的是剂毒药,魏晋名士为什么紧紧拥抱它?

过去,人们谈论魏晋风度与服药的关系时,往往只道出他们的虚无与堕落,却忽略了这背后的伤感。在目睹了时代的无常风云后,在脆弱的荣华中,服药虽最终伤害身体,但崇尚即时欢乐的人们还是争相服用。

如果这就是人生,他们需要的仅仅是这一刻。

支遁放鹤

支公好鹤,住剡东岇山。有人遗其双鹤,少时翅长欲飞,支意惜之,乃铩其翮。鹤轩翥不复能飞,乃反顾翅,垂头,视之如有懊丧意。林曰:“既有陵霄之姿,何肯为人作耳目近玩!”养令翮成,置使飞去。支公即清谈大师支遁,陈留(今河南陈留)人,生活在东晋中期的他,是在《世说新语》中出场最多的僧人。

支遁容貌奇异。

谢安称其:“双眼黯黯明黑。”

孙绰称其:“棱棱露其爽。”

一次,王濛在病中,亲疏不通,支遁来,守门人告知:“一异人在门,不敢不启。”王笑道:“此必林公。”

支遁虽许身佛门,但性喜老庄。

在支遁之前,魏晋名士解析庄子的《逍遥游》,义理皆不能超越向秀和郭象。

及至支遁,以佛理解释庄学,并于余杭白马寺当众精讲《逍遥游》,引起轰动,成为玄学与佛学合流后清谈场上的沙门代表。

王濛曾如此感慨:“支遁法师探寻玄理的功夫不亚于我们的天才王弼。”

当然,支遁的佛理本业也没放下,他写有著名的《即色游玄论》,认为“色即是空”,后成为佛教般若学六家七宗之一;同时,他又是一位诗人,他的一些诗句已见谢灵运山水诗的端倪。

此外,大师还爱养马放鹤,畅游山水。

也就是说,支遁一人兼有众多身份:高僧、清谈名士、诗人、旅行家、皇家玄学顾问、宠物爱好者。

支遁是在二十五岁时放弃世俗生活的。

他早年栖于余杭山,后迁剡县讲经。其间往返于剡县与京城建康间,与当时的名士会稽王司马昱、谢安、王珣、孙绰、许询、王濛、刘惔、殷浩、郗超、王羲之等人交游,在很多著名的清谈聚会上,都能看到他的身影。

清谈时,支遁的唇齿间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从人生到宇宙,高议非常,往往令清谈高手们措手不及,束手就擒。

晋穆帝永和六年(公元350年),支遁从建康返回剡县,路过会稽时与内史王羲之相遇:“王逸少作会稽,初至,支道林在焉。孙兴公谓王曰:‘支道林拔新领异,胸怀所及乃自佳,卿欲见不?’王本自有一往隽气,殊自轻之。后孙与支共载往王许,王都领域,不与交言。须臾支退。后正值王当行,车已在门,支语王曰:‘君未可去,贫道与君小语。’因论《庄子·逍遥游》。支作数千言,才藻新奇,花烂映发。王遂披襟解带,留连不能已。”

清谈中,支遁那如繁花灿烂般明丽的语言与哲思征服了王羲之,乃请其入驻灵嘉寺。

支遁后返剡县隐居,并逝于山林。他一生潇洒,尴尬时候只有两次:早些时候,支遁欲在剡县买山隐居,受到僧人法深的讽刺;另一次,王徽之与谢万共评支遁的相貌,王说:“若林公须发并全,神情当复胜此不?”

谢曰:“唇齿相须,不可以偏亡。须发何关于神明?”

支遁说:“七尺之躯,今日委君二贤!”

大师爱养马与鹤。

关于养马,有人议论:一个和尚家的,天天玩马……

支遁答:“我爱的仅仅是马那神骏的气韵,你等俗人哪知其中奥妙!”

相对于养马,支遁更爱养鹤。

竹与鹤是东晋名士们标榜情怀的符号,支遁大大小小的鹤养了一群,天天徜徉其间。当然,也遇到了一些烦恼,比如有的仙鹤养着养着就飞走了,这实在让支遁郁闷。后来,为了防止它们飞走,支遁的弟子为他出了个主意:何不把它们的翅膀管剪短了?

支遁一听,觉得是个不错的办法,依计而行,那些仙鹤果然老实了不少。

一次,有朋友从建康慕名拜访,带来一对小鹤作为礼物,支遁特别高兴。后来,这对小鹤渐渐长大了,翅膀管硬了,也有想飞的苗头,支遁照样将它们给剪短了:这回你们俩飞不了了吧?!两只小鹤回头看看翅膀,郁闷而忧伤地低下头。

望着被剪秃了的仙鹤,支遁突然难受起来:鹤本云中物,飞冲云霄是天性,怎能够将其束缚而做玩物?!

自此,大师再也不干剪鹤的翅膀管的事儿了。

等那两只仙鹤的羽翼丰满后,支遁登上高山将其放飞。按宗白华先生的说法:“晋人酷爱自己精神的自由,才能推己及物,有这意义伟大的动作(支遁放鹤)。这种精神上的真自由、真解放,才能把我们的胸襟像一朵花似的展开,接受宇宙和人生的全景,了解它的意义,体会它的深沉的境地。”

有了放鹤这意义非凡的动作,支遁清谈更见哲思,佛理的加入也恰到好处。

佛教于东汉明帝年间传入中国,直至三国乃至西晋,其传播速度还是比较慢的。但到了东晋后,突然大行其道,名僧辈出,寺院林立。佛教之兴,与其教义切合动乱时代人们的内心特点有密切关系,此外还沾了清谈风气的光。

东晋时,玄学在义理上已难有新开拓,名士为了使清谈更有滋味,只得借助于佛理,而后者反过来又借助名士的地位,推进其传播。可以这样说,玄学和佛学的互相利用,是佛教在东晋大盛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比如殷浩,在当时被认为是清谈之宗,北伐失败废居东阳,在郁闷中开始接触佛经;名士孙绰也很信奉佛教,并专门为其写论;再比如何充,以宰相之位到瓦官寺,非常虔诚,遂有阮裕之语:“你的志向比宇宙还大,超越古今!”

何问:“您怎么今天忽然推崇起我来了?”

阮答:“我只图做个食邑数千户郡守,而你却想成佛!”

东晋简文帝司马昱则认为:成不成佛放一边,常读佛经,陶冶性情的功效还是有的。这是当时的皇帝的看法。

南北方佛教交流频繁,总有僧人南下授道,此日又有僧人入建康瓦官寺与支遁共论《小品》。

《小品》是佛教“般若学”的一种,其义讲的是:一切皆因“缘”起,但其本性是“空”的。另一位名僧法深和名士孙绰也在座。辩论中,北来僧人屡设疑难,被支遁一一化解。作为当时一流的清谈家和佛学理论家,支遁对《小品》深有研究;殷浩晚年研习佛经,对《小品》有了心得,欲与支遁辩论,竟未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