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奇言妙语(第15/16页)

二十三年间,正因为有桓温在外面挡着,东晋才有了安宁的环境,名士可以每天以清谈玄理度日。

可是,名士们并不感恩于桓温。

虽然桓温战功赫赫,多次北伐,兵临长安,又收复洛阳,但依旧被名门士族不屑,动不动地称之为“兵”。与王、庾、谢并列东晋四大执政家族的桓家,终晋一代也未被第一流高门认可。

对桓温来说,怒怨和自卑是交杂在一起的。

因为桓温之所以不被名士们认可,跟他的出身有着密切的关系。

桓温的祖上很有可能与被司马懿诛杀的曹爽的智囊桓范有关。当初高平陵之变,桓范冒险出城,见到了曹爽,叫他带着皇帝奔许昌,进而跟司马懿对抗。但是,庸人曹爽不听,反而自投罗网。后桓范亦为司马懿诛杀。

按田余庆先生在其不朽名著《东晋门阀政治》中的推测:桓温父亲桓彝的曾祖,有可能是桓范或者桓范的弟兄。在桓家被司马懿诛杀时,有一人成为漏网之鱼。所以,桓彝桓温父子很少提祖上之事。

由于家世带有谜团性质,出身又没有光彩,遮遮掩掩的,所以叫名士皱眉并不奇怪。

只是桓温感到憋屈。到了晚年的时候,他一度有代晋自立的想法,曾在床上卧语:“作此寂寂,当为司马师、司马昭兄弟所笑。”随后起身说:“既不能流芳后世,亦不足复遗臭万载邪?”

到公元369年,桓温率军攻伐鲜卑国家前燕,至枋头大败而归。

在此之前,他希望以北伐建功而获朝廷的九锡,拉开篡夺皇位的序幕。但枋头大败使桓温的声誉降到最低点,夺取司马家帝位一时又缺乏了资本。

在这样的背景下,他听从了心腹郗超的建议:公元371年,以当朝皇帝阳痿为借口,废黜其帝位,降其为海西公,另立了新皇帝,也就是亲王中最善清谈的会稽王司马昱。

废帝的借口令司马家脸面尽失。

千古之耻,莫过于此。想当年,司马师和司马昭掌握魏国大权,对一世枭雄曹操的后代,想废就废,想杀就杀;而现在,世道变了。

此番废君,桓温本欲重树权威,但却遭到了以谢安为首的王、谢等家族的默默对抗。最终,桓温在郁闷中死去。死之前,他一度欲诛杀谢安,但终未有行动。其实,他是非常欣赏谢安的。

有一次,桓温病中,谢安去探望他。

谢安刚入大门,桓温就远远看到他,叹息道:“我门中久不见这样出色的人物了!”

桓温是爱才的。他是枭雄,而不是蛮不讲理的坏蛋。当年远征成汉,入蜀地,行军于三峡,桓温举头遥望,绝壁天悬,波涛迅急,于是感叹:“做忠臣,就做不了孝子,又有什么办法呢?”

桓温最终没有夺取司马家的江山。

主观原因,是桓温在关键时刻死去;客观原因是,王、谢等士族力量还很强大,都反对他篡位,外部条件远不像魏晋易代那样成熟。

相比之下,晋代魏,经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父子三人的清剿,朝廷上下已没什么反对势力了,所以即使司马炎是个温柔的人,到时也能顺利地夺了曹家江山。

桓温面对的情况就不一样了,所以最终只能做个耿耿于怀的愤怒的忠臣。

无可无不可

王中郎令伏玄度、习凿齿论青、楚人物,临成以示韩康伯,韩康伯都无言。王曰:“何故不言?”韩曰:“无可无不可。”王中郎即王坦之,太原晋阳(今山西太原)人,初为桓温长史,累迁中书令,领北中郎将,北徐、兖二州刺史。当时王坦之号称“江东独步”,但综观《世说新语》里他的出场效果,却非常糟糕,每每受人讽刺。

江虨为仆射,负责为朝廷选拔人才,欲以王坦之为尚书郎。王知道后很不高兴:“自过江以来,尚书郎用的都是第二流人物!为什么把我划入这个行列?!”

后来江虽“闻而止”,但可看出王坦之在当时并不被人看好。

谢安曾说:“坦之来了,我不觉得他讨厌;走了,也不叫人想。”

支遁更是对其尽挖苦之能事,原因不外乎王坦之偏儒,不崇老庄,并写下《废庄论》,其中有这样一句:“然则天下之善人少,不善人多;庄子之利天下也少,害天下也多。”

桓温执政末期,王坦之受简文帝信赖,跟谢安一起辅政。

桓温镇守姑孰,一日,派部下伏玄度和习凿齿到建康办事。

事情完毕后,王坦之在新亭设宴与两位老朋友叙旧。王、伏、习席草而坐。此时春阳暖照,万里寥廓。在某一瞬间,举目四望,王坦之产生了一种不平意:“永嘉之后,都说琅邪王家功高盖世,但却也出了王敦这样的逆臣。我太原王家的功名虽没琅邪显赫,但却都是忠良之臣!如此相比,谁优谁劣呢?”

伏玄度、习凿齿听后相互看了看,未置可否。

王坦之便有些郁闷,随即问:“二位老兄,你们一个来自青州,一个来自襄阳,想来也都是人杰地灵的地方啊!”

这一说,还真给伏、习二人提了神。

伏玄度言青州及周边之美,从管仲、晏婴、孟子,到东方朔,再到祢衡、管宁、华歆,名人辈出。习凿齿也不示弱,谈起襄阳及周边名人时,上来就整出一个神农。随后又列出屈原、邓禹、庞统等人。

二人一时争论不下,于是齐问王坦之,后者刚刚还气不过琅邪王家,所以有意抑青州而扬襄阳,伏玄度自然不干,要找个明白人评判一下。

这时候,远远望见名士韩伯正驾驶着一辆精美的马车朝这边溜达而来。

有好事者就建议去问问韩伯。于是,王坦之令二人将山东和湖北的优秀人物写在纸上,上前拦住韩伯的马车。

韩伯是殷浩的外甥,比较矜持,接过王坦之手里的名录看了看,随手还给他,不发一言,便欲驾车离去。

王坦之一把抓住韩伯:“别走,你倒是说说啊!”

韩伯居高临下,揽着缰绳,极目远眺,似在自言自语:“无可无不可。”

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出自《论语》。由于时机、火候都赶得不错,所以韩伯这番话放在这里很成功,四周士人不禁啧啧称赞。

韩伯的意思是:伏、习二人说的那些人物和对那些人物的评价,无所谓对也无所谓错。韩伯这样说,当然不是怕得罪谁,而只是将话题引入玄虚。

模棱两可,在魏晋时是作为一种时尚的机锋而存在的,里面充满了后世禅的悟辩。

对韩伯来说,此刻江山锦翠,已是万分动人,又何必拿已逝的家伙们说事儿?伏、习二人已够俗气,我再跟这儿点评,那就更傻啦。